小城里總有幾個“家喻戶曉”的美人,她們曾與你擦肩而過,她們的故事是喑啞生活里浮動的微光,甚至,她們中的某個人曾開啟了你對美的最初認知。在不美的時代,險惡的環境里,關于美人的記憶是否也曾伴你走過命運的泥淖?“真正的美人身上是有光的”,愿我們始終能識別并善待她。
那時我大概八歲,和往常一樣,跟著哥哥和他的朋友在外面玩兒。哥哥比我大四歲,他厭煩我這條“尾巴”,但母親強迫他出門時帶上我,因為我小時候很瘦弱,她總擔心我被其他男孩子欺負。我們都是醫院子弟,那天就在大院里玩兒。
病房樓前面有一塊快枯死的草坪,草坪中央是一個水泥花壇,里面栽著幾棵無精打采的冬青和月季,干枯、落滿灰塵。圍繞花壇稀稀落落地種著幾棵矮小的樹。我們坐在樹下打牌。如果哥哥心情好,會讓我替他起牌。我得到這個差事既興奮又緊張,因為終于能摸到牌了,但如果起的牌不好,哥哥又會罵我手氣爛。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坐在他旁邊,看他們打牌。接近晚飯時間,樹底下的光線漸漸變暗了,但離真正黑下來還有一會兒。臨路的幾棵老楝樹開滿了紫花,這時候散發出比往常更濃郁的、帶苦澀的香味兒。我觀看打牌的注意力早已渙散,只等哥哥打完,趕快回家吃飯。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聽見有人小聲而急促地喊:快看,快看,何麗來了!哥哥他們突然都停下手里甩牌的動作,朝同一個方向望過去。他們一動不動,像在玩“木頭人兒”。當我也朝那個方向看過去,我看見一個穿連衣裙的年輕女人,推著自行車走在從病房樓通往門診樓的路上。她走路的樣子和我媽媽、我姐姐、我見過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樣,仿佛踩著某種特殊的、輕柔的節拍。她披散的黑發剛剛長過肩膀,穿的裙子青里發白,像月亮剛升起時天空的那種顏色。連衣裙領口系的飄帶和裙子下擺在晚風里朝后飄,頭發也一掀一掀地微微翻飛,和身體的律動相一致,引得我們的心也跟著搖蕩、飛揚起來。
我們愣愣地瞅著她,而我們一齊死盯住她的目光似乎產生了某種作用:她轉過頭,朝我們看了一眼。所有人都驚呆了,然后全都低下頭,像是完全經不住這美麗的、突然的一瞥。但幾秒鐘之后,我們又趕緊抬起頭去看她,生怕錯過什么。我把她推的那輛自行車和前面車筐里的兩個輸液瓶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們的眼睛就那么追隨著她,像一群被線牢牢牽住的木偶,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診樓后面。然后,大家像從夢中猛然醒來一般,再也沒有打牌的興致,喊叫著各自飛奔回家。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何麗本人。
八十年代,小城里有幾個美人脫穎而出,就像高跟鞋、牛仔褲、喬其紗上衣、山口百惠、流行歌曲等諸多新事物脫穎而出一樣,而何麗是其中最有名的。我想,我們在醫院的樹下打牌、看見她的那年,她可能只有十幾歲。但也許因為我當時年紀小,所以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她已經是個年輕女人。往后,我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聽不同的人談起過她,談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追求過她的那些男人……這些小城里人們茶余飯后的無聊談資,在我聽來都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而無論這些事是悲是喜,是否被描述得庸俗、骯臟、輕率,它都沒有損傷這個年輕女人留給我的初次印象。真正的美人身上是有光的。我想,在那個傍晚,我被這種光照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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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西城只有三條主要街道,一條南北大街和兩條平行的東西街??勘边呥@條東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十字街”一帶是縣城中心。交叉口有家國營飯店,飯店包括一個餐廳,設在一棟兩層水泥小樓里,供應炒菜;還有一個搭在路邊的黃色帆布大棚,賣胡辣湯、小米粥、炸油條、糖糕、菜角等小吃。在當地人眼里,去兩層樓的餐廳吃飯就意味著最奢侈的生活水平。從這家國營飯店沿東西街往西去一點兒,是另一家國營清真食堂,叫“回民食堂”,供應羊肉燴面和清真小菜。如果往東走,走不久則會看見三根高聳的、冒著濃煙的水泥煙囪,那就是小城里最大的企業——化肥廠。三條街中,南北大街才配得上“大街”的稱號,因為最熱鬧,其繁華地段主要在十字街口以南,可以說,這半條街主導著小城的文化和商業生活。從十字街口沿南北大街稍向南走,路西是當地最大的國營商場“百貨大樓”,它有四層樓,在八十年代初就是縣城里的大廈和地標。再往南去,緊挨著百貨大樓的是“人民影院”,那時不僅放映新國產片,如《甜蜜的事業》《大橋下面》,也放映譯制片《羅馬假日》等,是全縣人民的娛樂勝地。影院對面就是縣文化館。再往南走,兩邊都是國營零售商店,叫“門市部”,有鹽業公司門市部、醫藥公司門市部、五金門市部、食品公司門市部……最后,在南邊那條東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路口左側,矗立著一個模仿人民大會堂造型的帶廊柱的灰色水泥建筑,樣子相當莊嚴宏偉,叫“人民大禮堂”。它是縣城的劇院和政府會場。從禮堂再往南,就是縣委和縣政府等機關大院兒。
縣城雖小,卻有頑固的軸心感,城里人、鄉下人劃分明確。當時,在這三條主街兩旁以及從主街岔分出去的小街兩邊居住的人才被認為是“城里人”,而城鄉的地理分界線就在俗稱為“四門”的地方?!八拈T”是指東西南北四道老城門??h城過去曾有古城墻和城門,早已毀棄,可老一輩居民的心里還存著這么四道城門舊址的位置,所以他們仍然習慣用“東門”“西門”這樣的說法,最終成了一種約定俗成。雖然四門人的活動范圍幾乎和縣城人一樣,但城里人仍認定“四門”的居民是郊區農民,因為他們還有田地,戶口也是農村集體戶口,不是吃“商品糧”的。
何麗的家就在“西門”附近。她父親在化肥廠干活兒,是廠里的合同工。他們家在城外還有幾畝麥地,主要是母親打理。何麗的父親瘦高,為人老實,不大愛說話,對兩個孩子卻溫和耐心,從沒有動手打過,這在城郊實在不多見。也許因為農活兒干得多,風刮日曬,她母親比父親顯老些。她也瘦削,性格敏感,愛為小事發愁,還有肩膀疼、關節炎等各種小毛病。但從那雙塌陷、下垂的大眼睛里,仍可以看出她年輕時也漂亮過。父親在廠里干完活,回到家會再幫著干一點兒地里的農活兒。他月底從廠里領了工資,除了留幾塊錢買煙,其他全都交給妻子。母親盡管愛嘆氣、愛嘮叨,但照顧丈夫和孩子都溫柔盡心。這一家人起初是幸福的。
何麗和哥哥童年時最喜歡割麥子的季節。那時父母親會帶他們一起到田里去,讓他們坐在麥地邊一棵大樹的樹陰里。他倆看著父母親頭戴草帽,脖子里掛著一條擦汗的毛巾,在金黃色的麥地里魔術般地揮著鐮刀,一茬茬的麥子就在他倆身后倒伏下去,驚嘆不已。但他們還小,父母不讓碰鐮刀。割完一塊地,父母親就到樹下休息一會兒,喝塑料桶里的涼開水,吃筐子里帶來的食物:茶葉蛋、變蛋、油餅、五香花生米、豆腐皮……割麥子的季節,是人們最舍得吃的時候。兄妹倆隨著父母吃一點兒東西,就戴上遮陽帽,跑進收割過的麥田里。他們淌著汗,卻不覺得熱也不覺得累,把飽滿、金黃的麥穗掬了滿懷,幫大人運到路邊。斷了的麥秸稈兒在他們腳底下發出“噼噼啵?!钡拇囗?,他們在一片金澄澄的光的世界里來回奔跑,追著、笑著。過后,等父親拉著一車麥子往家去的時候,兄妹倆跟在車子后面,撿拾滑落到路上的麥穗。這是讓他們倆都覺得特別快樂的事。
她和哥哥小時候讀的都是“西門小學”,按照戶口,他們不能去城里孩子讀的實驗小學。但初中以后,這種區別就難以為繼了,因為縣城里只有兩所初中,學生無法根據戶籍地劃區入學,城里和郊區的學生就混在一起上課。何麗進了二中,她就是那時出名的。據說,在二中的校門口,經常有其他學?;蛏鐣系那嗄甑仍谀抢?,只是為了看她。接近八十年代中期,小城里的風氣逐漸開化,流行音樂、外國電視劇開始風行。人們漸漸意識到,并非只有流氓壞蛋才會談論美、關注美,愛美并非一種罪。而就在人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蠻荒時代、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們看見了這個美麗的人。
何麗的哥哥那時已經上了高中。為了“震懾”那些聚在校門外圍觀妹妹的圖謀不軌的人,他有時特地來二中接妹妹放學。他經常帶幾個朋友一起來,有些是他的高中同學,有些是已經下學的、在西門街面上混的郊區青年。這種“震懾”起了作用,敢跟蹤妹妹或是對她出言不遜的人少多了。也有不服氣的,雙方就免不了打架。
等在校門口的都是外校和社會上的人,學校里有些膽子大、感情激烈的人會找別的方法來表達喜愛。他們塞給她書信和紙條,送她明星貼畫、明信片、日記本。她不好意思當面拒收那些情書和紙條,就把它們夾在教科書或作業本里。放學后,她走到某條僻靜的路上,才把這些信和紙條拿出來。如果寫信的人她還不討厭,她就讀一讀;如果是她沒有印象的人,她就看也不看,把信撕碎、丟棄了。她很謹慎,從不把這些東西帶回家,擔心父母誤會,也怕哥哥看到會去找別人麻煩。
哥哥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學,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在家里當了半年多的“待業青年”后,經過一個親戚介紹,他去外地跟別人學開貨車,跑河南—江蘇線。哥哥離開后,她沒有了保護傘,上學、放學的路上提心吊膽,生怕被小流氓圍追堵截。家里也發生了一件大事,田地全被政府征收作為新城區開發用地,雖然他們一次性拿了一筆補償款,但母親想到自己沒工作,如今家里又沒有了田地,又添了新愁。
最后,父母親商量了一下,從征地補償款里拿出一部分,在西街盡頭開了個食品雜貨鋪。門面其實很小,但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很大、很冒險的“投資”。他們怕賠錢,也怕有一天政府又不讓私營了。雜貨鋪一開始確實沒多少生意,“顧客”大多是鄰近的半大孩子,來買一毛錢三塊的水果糖、五分錢一包的山楂片,或是被大人差遣來買鹽、白糖、五香粉、油炸果子……后來,何麗的母親又狠下心買了幾口醬菜缸,自己腌醬菜。店面本來就小,進口處擺了幾缸醬菜,立即顯得擁擠。不管有沒有顧客,何麗的母親都把醬菜壇子、柜臺、貨架擦得一塵不染,和國營商店貨架上落滿灰塵的邋遢看起來很不一樣,加上她的腌菜干凈,夏天醬缸上都蒙著白紗布,不像食品公司門市部的醬菜缸整天敞開、邊沿趴滿黑壓壓的蒼蠅,小店的客人就漸漸多起來。母親膽子大了一點兒,不時進點兒新貨,如毛巾、撲克牌、搟面杖、蒲扇、蒼蠅拍……店開著的時候總離不開人,何麗中午常常要給母親送飯,有時也幫著賣一會兒東西。于是,來店里買東西的男人就更多了。
一家人雖然忙碌,日子還算充實,直到她父親發現自己時常腰疼、出虛汗、尿里有血。他去縣醫院做了檢查,縣醫院診斷說他的腎臟出了毛病。他不敢相信,又偷偷跑去地區醫院做檢查。醫生確定是腎臟出了問題,要他休息、治療,他哪有時間休息?他沒有太當回事兒,拿了一點兒藥,依然去廠里干重活兒,鏟鍋爐灰、扛化肥袋子……有天中午,何麗剛把煮好的面條裝進母親的飯盒、準備去店里送飯,一個陌生人跑進院子里,說他是化肥廠來的,說父親在廠里犯病了,已經送去醫院。何麗騎自行車載母親去縣醫院,母親在后座上緊揪住她衣服的后襟,好像坐不穩當。母親邊啜泣邊說些什么,風很大,她聽不清楚她說的話。她很害怕,第一次想到父親可能會死……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但她無暇去擦,只是拼命地往前蹬著車子。
家里的“頂梁柱”突然倒了。那段時間,她母親經???,卻從不當著父親的面哭。父親犯病時渾身疼痛、水腫,還有心肌炎等并發癥?;蕪S的工作沒法干了,廠里補給他一點兒醫療費。父親臥病后,何麗除了幫母親看店,還要照顧父親,她經常出入醫院,給父親拿藥,帶父親去附近的門診部輸液。但和母親一樣,她小心翼翼,不在父親面前流露疲倦或難過。在他跟前,她總是笑著、動作活潑利索,想讓消沉的父親輕松一點兒。
好在哥哥不久后回家了??紤]到父親的情況,化肥廠愿意給哥哥一個臨時工的指標。哥哥去了兩個多月就不愿干了,說車間里氣味熏死人,干久了會把肺弄壞。父親很不高興,但也沒有強迫他,只是對妻子說兒子這兩年跑野了,看來不夠吃苦耐勞。母親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年輕人頭腦活也不是壞事。
何麗的哥哥到底在外面闖蕩過,見過世面。他很快在電影院對面開了縣城第一家音像商店,賣流行歌曲磁帶,磁帶上印著明星們的朦朧照,貼著顯赫的金色標志——“原裝正版”。店里的墻壁上貼著港臺明星的海報,雙卡錄音機不停地大音量播放著時下最流行的歌曲:纏綿低靡的鄧麗君、勁歌熱舞的張國榮、貓一樣尖銳嘹亮的張薔……歌聲直傳到大街上,是那年代特有的聲音,象征著另一種遙遠的、火熱而芳香的生活,激動著縣城青年們的心。音像店吸引了不少趕時髦的年輕人,他們即使不買磁帶,也喜歡聚在店里聊天、聽歌。
在妹妹眼中,哥哥變了很多。他身體粗壯了,膚色深了,說話的嗓音也變了,看人的眼神里多了層思慮。他現在不像以往那么愛和她說話。他這兩年在外面經歷過什么,遇到過什么人,他的商店經營得怎么樣,他都有哪些朋友……這些事他幾乎都不提起,如果她問他,他就笑著說有些事他說了她也不懂,她還是小孩子。她覺得那個在學校門口等她、跨坐在自行車上的哥哥不見了,那時他是個少年,現在他儼然是個男人。當然,高大健壯的父親也不見了。他每天吃大量的藥,西藥和中藥都吃,整個人虛胖浮腫。她變得懷舊,常常想念過去的日子,有時候想得流下淚來。有一天,她看見哥哥塞給母親一沓錢。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哥哥會變,因為父親倒了,哥哥要在家里擔起父親以前的角色,他不能再像她那樣孩子氣了。
一天晚上,哥哥突然來高中門口接她放學。他穿著一件淺藍色T恤衫,下擺扎進牛仔褲里,站在校門口的一棵樹下等她。他的樣子瀟灑氣派,就像個大城市來的人。經過的學生都忍不住去打量他。她心里突然感到那么踏實、驕傲,感到哥哥就是她的依靠,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你怎么來了?”她像只小鳥一樣雀躍地跑過去。
“今天店里沒多少生意,我想到很久沒來接你,就過來了?!?/p>
“你沒有騎車?”
“沒有。你也別騎車了,咱倆走走路,好好說說話?!?/p>
他陪她把車子又推回學校,鎖在車棚里。
“我帶你去吃宵夜?!备绺缯f。
“吃宵夜?”她高興壞了,好像“宵夜”這個詞就讓她興奮。她家里從沒有臨睡前吃東西的習慣,也沒有人對她說過“去吃宵夜”這樣的話。
柏油路面上仍有一點兒白日的余熱往上蒸,但空氣涼下來,游絲般的風吹過路邊大樹的樹梢。夏天的夜晚,街上人還很多,兩邊民房的門口也坐了不少搖著蒲扇納涼閑聊的人。低沉的、嗡嗡的人聲也讓她感到興奮,她親熱地挎著哥哥的胳膊走著,感覺又回到了他倆一起在麥地里奔跑、躺在一張床上說著話入睡的時候……
“哥,你喜歡長大嗎?”她問他。
他想了想,含糊其詞地說:“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p>
“我不喜歡?!彼f。
“怎么了?”哥哥停下來看看她,說,“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兒?”
“也沒有。就是覺得以前更好?!?/p>
“你才多大啊,就開始懷舊了?”他笑話她說。
過一會兒,哥哥又說:“不管想不想,都長成大姑娘了。反正長大也有長大的好?!彼f完卻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一路從縣城北邊的高中走到南邊的“人民廣場”。廣場是新建的,中央還有個女媧補天的雕像,在雕像下面的圓形基座上,坐了一圈納涼的人??课鬟呌袔讉€夜市攤子,賣燒烤的、炒菜的、砂鍋面的,一個個香氣撲鼻、煙霧繚繞。他們在一個燒烤攤兒后面的小桌邊坐下來,哥哥叫了烤羊肉串和茶葉蛋,還有兩瓶啤酒?!皣L嘗?!彼o她倒了滿滿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從金色的液體里溢出來。她沒有喝過啤酒?!熬椭蛉獯绕【?,你肯定喜歡?!备绺缯f。她喝了一口,被它極其古怪的味道震驚了?!霸趺礃??”哥哥問她?!罢f不上來,就像刷碗水的味道?!彼种?、苦著臉說。哥哥笑了,說:“等會兒再試試,剛開始會不習慣,習慣了會覺得真爽?!边^一會兒,她像是真的隱約回味出來一點兒什么,似乎是一種特別古怪的、帶一點香味的苦,就自己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哥哥問她有沒有想過將來考學的事,她說覺得考不上?!翱疾簧弦膊挥门?,”哥哥說,“總能找到事兒干,再不行就去我店里賣卡帶?!备绺邕€告訴她,他以后打算擴大店面,到時候再進些錄音機、音響來賣,大件東西的利潤也大。后來,哥哥問學校里有沒有人欺負她?!皼]有?!彼f。他遲疑了一下,又問:“有不三不四的人追你嗎?”“沒有?!彼f。他有點兒不太相信地看著她,說:“如果有人敢對你動歪心思,你告訴我,我收拾他?!?/p>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很晚,哥哥說了很多他對未來的想法。過后,他倆從人民廣場走路回家。她很喜歡那種感覺——和他一起吃宵夜、喝啤酒,一起興奮地說著話散步回家。以至于在那以后很久,她放學后都在校門口左顧右盼,盼望哥哥再來接她。但哥哥的生意似乎越來越忙,交的朋友也越來越多。后來,他晚上也很少回家過夜了,說需要看店。有天晚上,她放了晚自習回家的路上,看見哥哥騎著他那輛新買的白摩托車從街上呼嘯而過,車后座上坐著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燙鬈發的女人。哥哥沒看見她,而她也希望他不要看見她。他們已經過去很久了,她還推著自行車在路邊一棵梧桐樹的陰影里呆呆站著。她腦子里都是后座上那個女人的樣子。她根本沒看清她的臉,但她想那肯定是個漂亮的、不一般的女人。不知道是為哥哥高興,還是自己的心靈受到了某種說不清的強烈刺激,她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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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夏天的某個晚上,她放學回到家,一進院子,就聽見母親的哭聲。那哭聲不像平時,格外凄厲,她第一個預感是父親死了。她跑進堂屋時,母親抬頭看了她一眼,突然捂住臉,身子撲倒在沙發上,哭得更厲害了。這時,她聽見父親在里屋劇烈地咳嗽,咳嗽的間歇,發出一種含混的、呻吟般的凄慘叫聲?!俺鍪裁词聝毫??”她驚恐地問母親,母親泣不成聲。她又跑到里間趴在父親的床頭,給他揉胸口。劇烈的咳嗽和氣喘過后,父親什么都不愿說,只是大睜兩眼,絕望地盯住三角形屋頂當中那根赤裸的木頭橫梁。
哥哥是在那天上午被警察從店里抓走的。他們說他那輛“嘉陵”摩托車是從外地偷來的,他的罪名還包括私藏黃色錄像帶……她的父母悲慟得臥床不起,只有何麗想到應該給哥哥送些衣物。第二天,她沒去上學,收拾了幾件干凈衣服和一雙布鞋,還拿了一條毛毯,去公安局打聽哥哥的消息。當她抱著東西站在公安局院子里等消息時,一些警察找借口跑到院子里看她。她等了很久,終于有個警察出來告訴她,她哥哥被關在東關派出所的拘留所,讓她去那邊找人。她問了路,騎上車子直奔東關派出所。騎到人稀少些的路段,剛才在大院兒里強忍的眼淚決堤般流下來。她停下車子哭,心想,哭吧,現在哭過了,一會兒見到哥哥就不哭了……
到了拘留所,她走進門開著的一間辦公室,里面有三個人在打牌,兩個穿警服,一個穿便裝。她說明來意,那個年長些的警察嘲弄地笑了笑,另一個年輕點兒的面無表情,但他倆都不告訴她該怎么辦。她被晾在那里。但她站在門口等著,不走。他們繼續打牌。她站在那兒看著他們打完了兩局,又開始起第三局的牌。她忍著侮辱,感到雙腿發酸發抖。這時,那個穿便裝的年輕男人突然把手里的牌一丟,說:“不打了,我該走了。行了,這姑娘等這么久了,讓她去看看她哥吧?!彼f完掏出一盒煙,給兩個穿警服的男人一人拋過去一根。警察接過煙,拿桌上的打火機立即點上抽起來。
“你就是何麗?”年長一點兒的那個警察這時問。
“是,我就是想給我哥送點兒東西?!彼龢O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年長些的警察從煙霧里瞇起眼瞅了她一會兒。
“還是外國煙夠勁兒?!彼麑δ莻€發煙男人說,然后轉過頭對她說,她現在就可以去看她哥了。
年輕的警察這時站起身?!皝y七八糟的東西不能拿!”他嚴厲地說,盯住她手里的包裹。
“行啦行啦,裝什么鐵面無私呢?”穿便裝的男人戲謔地說,“你就讓人家給她哥送去吧,人家一個姑娘,也不容易?!?/p>
年長的警察笑起來,對小警察說:“你學著點兒,李公子這叫憐香惜玉?!?/p>
“行了,我得走了,你們繼續為人民服務吧?!蹦莻€人說完站起身,還對她友好地笑了一下。
年輕警察帶她穿過一條陰暗、散發著濃重濕氣的走道,來到走道盡頭左邊的一個小房間,讓她進去里面等。屋子比走道里更陰冷,四壁是粗糙的泥坯墻,沒有窗戶,中間擺著一張刷成郵政綠的小方桌,桌子兩邊各擺了一把椅子。她遲疑了一下,在桌子后面那把椅子上坐下來。
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時,她急忙站起身。門被推開了,她看見頭發散亂、滿臉倦容的哥哥。
警察大聲說:“十分鐘,有話盡快說?!闭f完轉身出去了。
哥哥穿著他那件淺藍色T恤衫,但它現在又皺又臟,看不出本色。他慢慢走進來,在另一張椅子上頹然坐下來。一夜之間,他好像瘦了、老了。這時她看見他戴著手銬,還看到他手臂上、臉上有傷,她再也忍不住哭起來。
哥哥低聲而又急促地勸她不要哭。
“只有十分鐘,你再哭就沒時間了?!彼f。
她哽咽著,走過去抱住他的頭。
“別碰別碰。說不定我身上有虱子?!彼p聲說。
她放開他,又坐回去,把手里那包東西打開給他看。
“里面是兩身兒換洗的衣服,還有毛毯,一雙穿著舒服的布鞋?!彼f。
“真好,我正需要這些東西,夜里沒有蓋的東西,挺冷?!?/p>
“你還要啥,我再給你送過來?!?/p>
“暫時不要啥了……”哥哥看著她,目光悲傷又溫柔。他在強忍著眼淚。
“警察……打你了?”她小聲問,又啜泣起來。
“不是,是其他犯人?!彼矇旱吐曇粽f,“進來都會先吃點兒苦頭?!?/p>
“別哭了,傻丫頭,你把時間都哭跑了。你放心,真打架,哥也不會吃虧?!彼麛D出一個笑。
“他們肯定……冤枉你!”她說。
“沒有?!?/p>
她怔住了。
他像是怕她不信,又說:“摩托車是我偷的,錄像帶也是我放的。該怎么判怎么判吧,你叫爸媽別費勁了,沒用,咱家也沒有錢活動……你回去叫咱媽去我屋里床底下的衣服箱子里翻一翻,還有一點兒錢,別亂花,留著給爸看病?!?/p>
他倆沉默半晌。
“爸媽都還好?”哥哥問。
“都沒事兒,在家等消息?!彼桓艺f別的。
“那就好?!备绺鐕@了口氣,“我就怕他們太擔心,爸的身體……”他沒說完,眼睛濕了。
“還有一分鐘!”警察在門外喊了一聲。
“家里都靠你了,小麗,照顧好爸媽。哥對不起你!”他說完站起身。
“哥!”她喊了一聲,沖過去抓住他被銬起來的兩只手。他仿佛受了很大的驚嚇,也許是出于羞恥心,猛地甩開她的手。
門被推開了,看到兩個淚流滿面的人站著一動不動,警察好像也吃了一驚。然后,哥哥被帶走了。
在派出所門外,一輛黑色轎車靠路邊停著。她騎上自行車沿東西街回家,騎了一會兒,意識到那輛黑車跟在后面。她慢下來,那輛車也慢下來。那時縣城的街上幾乎沒有小轎車,空蕩蕩的街上,只有這么一輛車跟著她。她害怕了,靠路邊停下,想等它開過去,但它似乎故意戲弄她,也在后面停下來。她又突然跨上車,飛快地往前蹬。但車也開動了,仍然跟著她。當她又一次在路邊停住時,它終于從她身邊緩緩開過去。從打開的車窗里,她看見剛才在拘留所辦公室里遇到的那個穿便裝的男人。
3
哥哥被判刑六年,關在東關監獄。判決出來,他們的心情反倒都平靜下來,只等他服完刑出獄。何麗再也沒有心思讀書,從高中輟學了。因為家里困難,她沒在家待幾天就去找工作。剛好有南方人在城南投資的鞋廠在招工,她去應聘,被安排在鞋廠的夾幫成型車間。這個車間里彌漫著刺鼻的膠粘劑的味道,人從里面工作幾小時出來,渾身都是熟皮子和粘膠的氣味。但她的工種是計件收費的,她的手靈巧、干得賣力,就能多掙些錢。
不上班時,她仍像過去一樣經常出入醫院,給父親拿藥、陪父親做檢查。每隔十天半月,她就去監獄看哥哥。慢慢地,她和東關派出所和監獄的幾個警察都熟悉了。她第一次認識到長得美是可以換取些好東西的。譬如,她知道如果獄警喜歡她,也會對她哥哥多照顧。于是,她對每個獄警都溫柔客氣,努力得到他們的好感。別的犯人家屬不能送進監獄里的東西,她都能托他們送進去。
她后來得知那天在派出所遇見的男人叫李成光,他是綽號“財神爺”的縣財政局局長的三公子。在“財神爺”的三個兒子里,他最小,也最不成器。他的大哥二哥都已經從政了,大哥在縣委宣傳部,二哥在鄉里掛職鍛煉,只有他天天開著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在縣城里到處閑逛,交了一堆各行各業的朋友,沒事兒就找人打牌、喝酒,是有名的浪蕩公子。那次從派出所出來,是他第一次開車跟蹤她。她后來去鞋廠上班以后,那輛黑色轎車開始更頻繁地跟蹤她: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去醫院的路上、去監獄的路上……通常只有他一個人在車上,但偶爾也有別的人在車上,那樣的話她會聽到那些人的嬉笑聲,聽到有人故意打開車窗大喊她的名字,她還聽到李笑著制止他們。浪蕩子對何麗的“追求”,很快傳遍了全城。人們一方面覺得這件事天經地義——最有錢人家的孩子追求長得最美的女人;另一方面又覺得不可能,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更何況何麗的哥哥是個罪犯。
一開始,李的跟蹤讓她害怕,尤其是當他和其他人一起時,那些人的嬉鬧、輕浮讓她又氣又怕。但當她發現廠里的其他女工幾乎都因此羨慕甚至嫉妒她時,當她聽到她們議論那個人多好看多有派頭時,她又覺得他并不那么可怕了。有時她還想到,如果她真和他好了,也許哥哥能早點兒出獄,她的父母能過得好一點兒……李跟蹤她很久,卻沒能和她搭上話。他叫她,她或者裝沒聽見,或者敷衍地答一句就趕快逃走。她對男女關系的觀念還是頑固又保守的。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還算平靜。
不過,這平靜的生活沒能持續多久,一九八六年秋天,哥哥的事急轉直下。家人得到通知,哥哥犯下的盜竊和流氓罪經重新審理,改判死刑。她趕去監獄,去問她熟悉的獄警老楊、老趙……他們一個個臉色沉重,只是搖頭嘆息,說完全想不到會這樣,但這是上面的決定。他們全都幫不了她,她確定了。她恍恍惚惚地從監獄的大門里走出來,想到了那個開黑色轎車的人。
她騎著自行車跑遍全城,想找到那輛黑色桑塔納。后來,她看到它停在稅務局外面的樹陰下,但車里沒有人。她就在那兒等,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終于看到那個人從稅務局的紅磚大樓里出來、朝他的車走過來。他看到她,朝她擺擺手。等他走到車這邊,她還沒有開口,他就說:“剛才有人說在門口看見你了,我就知道你在找我,是因為你哥的事兒吧?我也聽說了?!彼欀碱^看她,顯得心事重重。然后,他低聲說:“沒想到會這么倒霉,趕到這風頭上……”
“還有辦法嗎?”她急切地問,一開口眼淚就不爭氣地往下掉。她不能想象死刑。他們可以判他十年、二十年,或者無期……她都能接受,但她不能想象他們要立即讓他死。
“這……不好說。要不你坐車里,我們找個地方說?”李試探地問。
她顧不上害羞,也顧不上街上路過的人在看著他倆,就把自行車鎖在路邊的樹下。他幫她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她遲疑了一下,坐進去。他發動車子,沿著往西出城的路開。她一動不動地坐著,也不說話。剛上車時,她原本想坐在后座,但她不想讓他難堪。她想,她不認識任何有權有勢的人,現在只有這個人才有可能救她哥哥。有一剎那,她甚至決絕地想,她從此會把羞恥心全拋開,只要哥哥能不死,就算這個人現在停下車奪走她的童貞,就算他往后天天要她陪睡,她也不會說一個“不”字……李這時看起來很嚴肅,只是沉默著把車往鄉下開,一直開出城外將近二十里,停在了潁河上那個水閘旁邊。
“這里清靜些,方便說話?!彼f。
她等著。
“是不是一直哭?眼睛又紅又腫?!彼粗?,關切地問。
她低下頭,沒說話。
他嘆了口氣,對她說:“現在正是嚴打收尾,估計地方都要上報成績了,所以我想大概是上面壓下來的有重犯指標。也就是說,每個縣、市至少要抓到多少個重大犯罪分子,有多少……死刑犯,上面可能有要求,達不到標說明當地辦案不力。所以我猜是趕上這個不好的節骨眼兒?!?/p>
“可我哥哥都已經判過了,判了六年……”
“我知道。但這個時候,刑罰都按最重的來,死刑現在都不需要省法院批,市里、縣里就能自己判?!?/p>
“我哥的……死刑是咱縣判的?”
“要是咱縣判的,那就好辦了。不過,也可能是市里壓下來的硬任務。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比方說,嚴打期間咱們全市需要判決一百個死刑犯,那每個縣要攤下來,譬如每個縣十個,但咱縣今年沒有十個死刑犯,那怎么辦?只能從其他犯人里挑罪行比較重的、性質比較惡劣的,補上去?!?/p>
“我哥只是偷了一輛摩托車……”
他無奈地說:“所以也真是倒霉!”
“你能幫我想辦法嗎?”她擦擦淚,仰起臉問他。
“我肯定盡力……但我也沒法保證?!彼粗f。他的神情凝重、疼惜,他是真關心她,但他的目光也不由控制地掃向她的臉、她的脖頸、她的胸。他發現當她近在咫尺時,比他過去想象的還要動人。她垂下了眼睛,眼里的亮光突然收起,黑沉沉的、容易受驚的睫毛就像在她的臉上投下一層柔和的、惹人憐愛的陰影。他想,這就是一只受了驚嚇的、需要人保護的小貓。
“你的事,我能辦到的都會去辦?!彼麖娬{說。
“那……先謝謝你?!彼f。
然后,他倆都沒有話說了。車里安靜得讓她害怕。她聽見水閘下面河水流動的聲音,也聽得見他的呼吸聲。在她目力所及的河上、田野和樹林里,沒有一個人。正午的陽光白晃晃地照在河流和田野上,使一切仿佛裹在一層明亮的煙塵里。
“如果不是因為你哥的事,你大概永遠不會主動來找我?”他問。
“可能?!彼鐚嵒卮?。
“你真的就那么煩我?”他說著,突然伸過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
她的手猛地抖動一下、想掙脫出來,但很快又馴服、安靜了。她感覺到他的手很熱,掌心里汗津津的,而她的手冰涼,也出汗。她把頭轉過去看車窗外面,身體和那只手一樣僵著。
“對不起……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不是時候,好像是乘人之危。但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歡你,我追你不是一天兩天了?!彼f。
她沒說話。
過一會兒,他把她的手輕輕放開了,說:“我送你回去,下午我就去打聽這件事?!?/p>
兩天后,她傍晚下班時看見他的車就停在鞋廠對面的路邊。他不像以前那樣坐在車里,而是倚著車門站在那兒。她遲疑著是否等會兒再過去,因為正是下班時間,一撥撥工人從廠里出來。但他已經看見她,朝她揮手。她知道他肯定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她把自行車存在廠門口的存車處,走過去問他:“要到車里說嗎?”他點點頭。他們坐進車里,他沒有發動車子離開的意思,神情嚴肅地說:“我長話短說吧……”
她從他臉上已經看出了結果,心涼了。
“我昨天去找過公安局的哥們兒了,今天上午又去找了他們副局長,法院的人我也打電話問了……你哥的案子,縣里誰都沒辦法翻。他的罪不光是偷摩托車,主要是那個聚眾看黃色錄像帶,還有……聽說你哥和女的發生關系,不止一個女的……這些都是這次嚴打的重點,很多人就是因為這個槍斃的,不光是咱省,外省也是?!?/p>
她聽到“槍斃”兩個字,一陣眩暈。
他接著說:“判決確實是市里壓下來的,市里要向省里交差?,F在的情況,就算我爸親自去活動,也沒有希望?!?/p>
她這時用雙手捂著臉,身體向后癱在座椅上,一動不動。
他好像被嚇住了,急促地問:“麗麗,你沒事兒吧?”
她沒回答,她的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說不出話。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額頭——她的額頭冰冷,蒙著一層薄薄的汗水。他擔心她會不會犯了什么病,他想趁機抱住她,但沒敢動。等她放下雙手,他看見她臉上流滿了淚。
“你沒事兒吧?”他又問,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她。
她沒有接他的手絹,像個小孩兒一樣拿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然后說:“我沒事兒了。謝謝你,我得回家了?!?/p>
他說:“對不起,我沒能幫上忙?!?/p>
“你也盡力了?!彼f著拉開車門。
“你把車放廠里吧,我送你回家?!彼f。
“不用了?!?/p>
“你這樣我怕你出事兒?!?/p>
“不用了?!?/p>
他看見她有點兒搖搖晃晃地穿過馬路,取出存的車子,她推著自行車走了幾步,腳步稍微穩下來,然后騎上車子。他的車一直在她后面慢慢跟著。她知道他跟著她,但沒有回頭看。
行刑前兩天,監獄允許家人探監,破例不再規定探視時間。她和母親后來一直后悔那天晚上她們哭了太久,并沒能對那將死的人說多少安慰話。他反倒安慰她們說他并不害怕,說那就是一閉眼的事兒,很快,不會受罪。他臉色白得發青、眼窩深陷,亮得出奇的眼睛里發出驚惶不定的光,仿佛它已經從這人世間提早游離而去。哥哥說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家里人誰也不要去宣判大會現場和刑場。
“你照顧好爸媽,也保護好你自己?!备绺缗R走時最后一句話是對她說的。
行刑那天上午,何麗的哥哥和其他犯人先被警車押送去大禮堂前,參加“宣判大會”?!靶写髸苯Y束,非死刑犯被押送回監獄,幾個死刑犯則被押往東郊刑場。從大禮堂到刑場,沿途都有夾道的觀看者。按照他們答應死者的,何麗和父母都沒有去現場。老家來了幾個男親戚,他們在家里等著。晚些時候,有人來通知家人可以去收尸了。一直在哭的母親聽到,叫了一聲昏過去。男親戚里的三個壯年漢子去了,他們把死者拉回來的時候,已經用白布把他的頭裹起來了。頭部纏著層層白布的尸體停放在堂屋中間,夜里,親戚們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里屋歇下。只有她一個人在屋里的時候,她走過去,把手放在被白布裹住的頭上,隔著布,她仿佛能摸到那張被子彈打碎的臉。整個夜里,她在放尸體的床邊跪著,握著死者冰冷的、石膏色的手,想把它暖熱一點兒。
哥哥被埋葬在西郊的墳場,墳場在一個坡度緩和的土岡子上,哥哥在靠近頂部的地方。墳場沒什么人管理,雜草叢生,有些少有人去看顧的墳都被野草吞吃了。她每隔幾天就要去看看哥哥,拔掉他墳邊新生的雜草。告別那天她沒有說的話,現在慢慢都想起來了,對他說了。起初,她經常夢見他,有一次夢見她在街上看到他正匆匆地往前走,她大聲喊他,他轉過頭——果然是他回來了,他對她笑著,竟然是他高中時的樣子。另一次她夢見自己走進一間屋子,哥哥竟然在屋里,穿著他喜歡的那件格子襯衫。她高興得又跳又笑,緊緊抱住他,但過一會兒,她發覺他們腳下有水,水漫進屋子里,越來越深,她拉著他往外走,但他不動……她最經常夢到的還是他倆在金黃色的麥地里追著、跑著,他的笑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活生生的,就像他沒有犯罪,沒有長大,沒有死……她醒來后,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摸自己的眼睛,有時候有淚水,有時候沒有。慢慢地,這些夢也少了。
4
在她哥哥剛去世的那段時間,那輛黑車也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兩三個月后的某天早上,她看到它停在離她家很近的街口??匆娝?,李成光就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她面前。
“你有一樣東西掉在我車上了,我過來還給你?!彼f。
她看見他手心里那個黑色的、頂端帶一粒假珍珠的卡子,是她的東西。
“什么時候掉的?這個小東西你還放著?”她不好意思地說,伸手想拿回發卡。
但李突然合上手:“你說一個小東西,如果你不稀罕,我就還放著?!?/p>
她的臉唰地紅了,又不愿在街上和他糾纏,說:“你想放著就放著吧?!彼f完要走,他卻伸手拉住她的自行車后座。
“我等了快一個小時了,不能說幾句話再走嗎?”他說。
“說什么?”她喃喃地問。
“前段時間我不在家,我出了趟門……其實是我覺得沒臉見你,我什么忙都沒幫上?!彼f。
“一點兒也不怪你,命就是這樣?!彼f,推著車子往前慢慢走著。
“家里的事都處理好了?有需要我幫忙的嗎?”他問,一邊跟著她的自行車往前走。
“沒有……我得去上班了?!彼龑λf。
“晚上我還在這兒等你?!?/p>
“你別再來了,別人會說閑話的?!?/p>
“你不出來我就一直等?!彼f。
晚飯后她迅速收拾好廚房,照顧父親吃了藥,坐在堂屋里打毛衣。她已經決定不出去會他,卻有些坐立不安。八點多鐘的時候,她出去看了一眼,看見他的車。九點半,準備睡覺前,她又出去,看到它仍然停在路邊。她想如果它一直停在那兒,鄰居們注意到更會說閑話……她覺得應該去勸他離開。她確定父母都睡著了,就悄悄溜出院子。她剛走到街上,他就從車里跳下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一直傻等?!彼f,溫暖地笑著。
“我很快就得回去,太晚了?!?/p>
“五分鐘,說五分鐘話行吧?”
她點點頭。
“坐車里說?”他問她。
她搖搖頭。
“好,聽你的?!彼f,把拉開的車門又關上了。
然后他們面對面站在那兒,相互看著,突然都感到害臊。
“你要說什么?說吧?!彼f。
“說我喜歡你……”
“你要這樣我就走了?!?/p>
他趕緊說:“你不想聽,好吧,好吧,那就說我這段時間去哪兒了?!?/p>
“去哪兒了?”
“去省城我姨父家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和我姨父一家人去了新疆?!?/p>
“新疆好嗎?”她好奇地問。她去的最遠的地方只是幾十公里外的市里。
“風景很好,大山、草原,但我心里一直想著你?!?/p>
她從未聽過別人當面對她說這種話,臉燒得發燙。
這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綢布包:“有個東西送給你,我在新疆買的?!?/p>
“什么?”她問。
“一個小墜子。聽說那邊的和田玉還不錯,就買了一個,說是玉能保平安?!?/p>
“我不要。我不戴項鏈?!彼泼?。
但他拉過她的手,把那個綢布包塞到她手里。
“你送我一個發卡,我送給你一個墜子?!彼f。
她驚魂未定地摸回她的小屋里,在床上坐下來,手里還緊握著那個東西。她在黑暗里坐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應該拉開屋里的燈。后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個玉佛吊墜。她輕輕地撫摸它,它摸起來柔潤涼滑。
隔一天的夜晚,他又來了。像第一次一樣,她只能等父母睡下后偷偷溜出去。雖然城郊居民都睡得早,但她還是擔心會被鄰居看見。她對他說以后不要再來了。他問為什么。
“我怕別人會說閑話?!?/p>
“當了我女朋友,什么都不用怕?!彼载摰卣f。
“可是,我哥剛去世幾個月,我現在還不想談戀愛?!?/p>
“我知道。我等你,等你心情恢復了,反正都等這么久了?!?/p>
他倆站在路邊昏暗的地方說了一會兒話。送她回去的時候,他走得離她那么近,肩膀、手臂不時碰到她的。
到了她家門口,他們站住了。
“那我進去了?!彼龑λ吐曊f。
就在她轉身推門時,他突然把她拉回來,他的手抱住她,臉貼過來想吻她。她猛地扭過臉,他只擦到她的臉頰和耳朵。
“喜歡你,喜歡得受不了?!彼麎旱吐曇?、熱切地說。
“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彼胱屪约郝犐先ズ軆春茈y惹,但她聽到的自己的聲音卻是慌亂、發抖的。
“不會,你會喜歡的?!彼f,但他還是放開她,讓她走了。
她推門進去,背靠著門,在黑暗的門樓下站了一會兒,好讓“怦怦”狂跳的心平息下來。她想哭,似乎太羞慚、驚慌失措,似乎又因為一種極度新鮮、強大、咄咄逼人的快樂……當她朝院子里走去,淡白的月光斜照,照得地上像有一攤淺淺的水。在月光里,她看見一個人影在靠近柿子樹的地方定定地站著。她驚呼了一聲。
“誰?”她母親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那個薄薄的、透明的影子消失了,像是驀地溶解在月光里。
她站著一動不動,后悔自己驚叫,把他嚇走了。
然后,她聽見母親下床了。
“怎么了?”母親打開堂屋的門,看見她呆立在院子中間。
“我剛才好像……看見哥了?!彼f。
母親沒說話,但她的眼睛也在院子里四處搜尋。過一會兒,她長嘆了口氣,對女兒說:“你是想你哥想的,去睡吧?!?/p>
5
在過了難熬的“等待期”以后,李成光正式開始了對何麗的狂熱追求。他約她一起去看電影,帶她去偏僻的城墻上、郊區的樹林里散步,他送給她一輛新的鳳凰牌女式斜梁自行車,有時干脆親自開車接送她上下班。有一天,有人把一套新沙發、組合柜拉到她家里……她現在默許他拉她的手、親她甚至撫摸她,但始終不肯和他發生關系。她知道她不愿意只是因為恐懼,怕父母親知道了發怒,怕人們知道了唾棄,怕自己失去了貞操再被拋棄。
盡管如此,她仍然害怕爸媽、周圍的人看出她身上的變化。她想如果一個女孩兒被一個男人抱過、親過,她的樣子肯定會變;她想男人和女人間的親熱肯定是有痕跡的,甚至是有氣味兒的,因為他身上的氣味兒會沾染到她身上;她想她應該感到厭惡、應該悔恨交加啊,但她卻沒有,于是她更羞愧了。她現在夜里經常難以入眠,他在不同時候的不同樣子,他說過的話、做過的動作,常常在她腦海里混攪成一片,令她迷亂。但失眠的夜晚過去,早上起來,她非但沒有憔悴,反而更美了,因為那雙大而羞澀的眼睛出奇地亮,嘴唇像是等待親吻或剛被吻過一樣柔潤,似乎她心里那不好的念想,給她的皮膚、頭發都涂上了一層多情的桃色光澤。她覺得這是件可怕、墮落的事:她好像喜歡他握住她的手,喜歡他突然的激動和親熱,他那些溫柔又無賴的話……這些東西里有一種令人眩暈的快樂,有她不曾品嘗過的溫柔甜蜜。
如今,縣城里的人都知道她已經成了李成光的女朋友,每個人都覺得她終于苦盡甘來,除了她母親。她母親的態度喜憂參半,甚至憂慮還更多些,她經常問女兒一個問題:他打算什么時候到家里來提親?她把母親的憂慮轉告了李,李賭咒發誓說除了她,他誰都不會娶,但他需要時間說服他父母,他說他父母對她沒有看法,只是因為她哥哥的事還有些猶豫。
那年春節年初二,李成光作為未來女婿來她家走親戚了。他帶了好幾箱符合他身份的高檔禮物,中午還留下來吃飯。她母親過后總算放心了一些,說,這孩子看起來挺懂事的,而且既然來走親戚,說明是有誠意結親的。但過了段時間,她母親又改變了想法,對她說:“孩子露面了是孩子的心意,大人沒有露面沒有開口,這事兒還是沒有準?!彼桓姨崴改笇Ω绺缬锌捶?,只能推說他父親太忙,他還沒顧著和他父親商量這件事?!凹依锊煌?,什么時候都不能算真定下來?!蹦赣H對她說。
元宵節過后不久,她休班的一天,他說帶她去見個好朋友。他們開車到了縣城最西邊那個鎮,他朋友在鎮里的高中當老師。他們在他的住處一起吃午飯,朋友說天冷要喝點兒酒暖身子。飯后他們一起打了會兒牌,然后他朋友說有事去辦,就離開了。那是一間單身宿舍,收拾得干凈整潔,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個取暖的小鐵煤爐。朋友走后,他倆坐在煤爐邊取暖,他把她的雙手緊緊握在自己手里暖著,問她:“冷吧?手這么涼?!彼V迷地看著她,捏她的臉蛋,說她喝一點兒酒臉就紅得像桃花。她說她真不該喝酒,有點兒頭暈。他這時過來抱住她,說她應該躺到床上去。她叫他不要這樣,說他朋友隨時會回來?!八粫貋砹??!彼V定地說。
最后,他把她推到那張單人床上。她沒有太抗拒,被他脫光了衣裳。赤身裸體的她冷得直打哆嗦,但他火熱的身體立即包裹住她,很快,緊張和疼痛又讓她出了一身汗。他很激動,但看起來完全知道怎么做,她想到他肯定已經和別的女人做過這種事了。結束以后,他叫她躺著不要動,他倒了些溫水給她擦下身,然后把她扶起來,讓她靠著自己坐,說她現在才真正是他的女人了。她想,他到底是個溫柔的男人。她看見床單上好幾處染上了血。他讓她不用擔心,說他和朋友說過了,他會收拾的?!澳銈儌z早就商量好了?”她驚訝地問?!澳阆攵嗔??!彼f。
后來,她想到自己委身于李的一個原因是他來她家走過親戚了,這讓她相信他們早晚會結婚。另一方面,她確實沒有力氣抵抗了,她抵抗得太久,已經疲倦了。幾次之后,當疼痛感減弱,她開始喜歡那種肉體的快樂。但李的欲望太強,開始不顧她的羞恥感,帶她去外面的旅館開房;有時他突然叫上她,把車開到偏僻的地方,把她弄到后座上。漸漸地,他對待她也隨便起來,帶她和他的哥們兒吃飯見面,戲稱他倆是老夫老妻。
端午節、中秋節,李成光仍然搬著大箱小箱的禮物來走親戚,但他的父母一直沒有露面,也沒有托人來提親。她又問過他幾次,他說還沒做好父親的思想工作,說老頭兒太固執,還得再等等。第二年的春節初二,他們等了一上午,李沒有來。過了十二點半,她對爸媽說別等了,先吃吧。他倆什么都沒問,但那種閃避的目光、刻意的沉默更讓她受不了。下午,她硬著頭皮去李成光家里找他,他母親冷淡地說他出遠門辦事兒了。過后的幾天,她到處留意著,他的車果真在城里消失了。
已經過了大年初十,他來找她,說對不起,他母親臨時非要他去外面辦事兒。她不信,說有什么急事兒需要大過年的時候去辦呢?問得急了,他說是他母親故意安排的,他倆的事兒他父母始終不同意。她什么都沒說,甚至沒有罵他一句,就轉身走了。過了幾天,他去廠里和家里找她,她都不理睬他。上下班的時候,她叫上廠里的女友一起,好避開他。
這樣“冷戰”了兩個多月,有天中午下著雨,天冷得又像是回到了冬天。她打傘步行回家的路上,被他強拉進車里。不管她在車里怎么打他,他都不停,一直開到城南一棟新蓋的兩層小樓外面。
那兩層樓的房子里除了一張床、一套高低組合柜,還是空的。進去以后,他直接要做那件事,她不愿意,要他先說清楚兩個人的關系怎么辦。他一句也不回答,只是倔強地、一個勁兒地扯她的衣服。他們倆被雨淋了,像兩條又濕又冷的魚。做愛的時候,他什么話都沒說。最后突然冒出來一句狠話,說干脆把她弄死算了,干脆兩人都死算了。
新房里陰冷得很。兩個人躺在鋪著硬硬的席夢思床墊的大床上,在散發著濃重潮氣的新被子下面抱在一起,她注意到那條被子的被面是大紅的綢緞。李紅著眼圈說沒有辦法了,父母那邊完全說不通,威脅要和他斷絕關系。她嘆了口氣,說其實猜到早晚會這樣。兩個人都流了淚。后來,他對她說也有個好消息,他父親答應把她的工作安排了。她詫異地說:“你從沒有和我說過?!彼f:“因為我害怕辦不到。以前老頭子死活不給辦,他恨我不聽他的話。前幾天我們談好了,我要他把你安排到縣城關財政所,正式工,如果他能辦到,我就不再找你。他答應了。你今后不用再待在那個烏煙瘴氣的破廠里了?!彼麄冇衷诖采咸闪艘粫?,長久沉默。雨水順著還沒有張掛窗簾的窗玻璃一道道蜿蜒地流下來,留下條條灰色印跡,最后洇成濕淋淋的一片。窗外的天色暗下來?!拔乙丶伊??!彼偷刈鹕碚f。他也坐起來,默默地幫她穿好衣服。
她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被雨淋濕了。母親一個人坐在晚飯桌前,聽見她進屋,眼皮也不抬。但等她在桌邊小心地坐下,對母親說以后不用等她等到這么晚時,母親突然發火了,把一碗米湯掃到地上,問她還要不要臉面,整天在外面野……她默默蹲下身收拾打翻在地上的東西。突然,她聽到父親在里間喊她。她擦干凈手,走進去。父親拉住她的手,讓她在床邊坐下歇一會兒。他們聽見母親在外間嗚咽著哭起來,父親安慰她說:“你是個好孩子。別怪你媽,她也是怕你吃虧……”
很多天里,她都以為他還會回來找她,但他再也沒有出現。在縣城的每條街道上,她也找不到他的車,他就像從她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了一樣。她猜想他父母又把他打發去遠地方了。沒有了那個人和他的車,縣城像是完全變了個模樣,冷酷、荒涼。她覺得每個人都用不屑的、幸災樂禍的眼光看她,她并不怕那些刀子般的目光,想到他們懷疑的都是真的,那個人走了、不要她了,她才覺得心如刀割。她還在想他,她不相信兩個人那樣好過以后還能分開。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她又偷偷去做了流產,這是她第三次做流產。夏天來到,李成光又在街上出現了。但他看見她,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
“十一”國慶節,李成光結婚了。他那年二十六歲,在縣城里已算晚婚,他母親對人說他都是被何麗迷惑、耽誤了。何麗后來知道,李帶她去的那棟兩層小樓,就是家里給他準備的婚房。那段時間,縣城里的人同時熱議著兩個話題:一個是李家婚禮的豪華排場,另一個是何麗如何被李玩弄了將近三年后又被無情拋棄。
在她家里,沒有人提起李。女兒喪失了名譽的羞辱、父母心知肚明卻不敢說出口的憂慮,都凝固成沉默、愁悶,籠罩著這個不幸的家庭。直到年末,她突然接到被調去城關財政所的通知,她的父母才再一次提到那個人和他父親的名字。她能成為國家機關的正式職工,這是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母親說,算李家的人還有一點兒良心。
那是一九八九年底,她剛滿二十歲。
6
何麗到財政所上班后,過去西關街上和鞋廠相識的小姐妹都和她疏遠了。她也知道,有些不積口德的還在背后說她這個工作是睡出來的。而財政所的那些女孩兒也不大愿意和她交往,因為她不像她們,父母都是機關人員,也因為她的“來歷”。只有老所長對她很照顧,特意給她安排些輕松、容易上手的工作,因為他是李的父親提拔上來的。那段時間,她沒什么朋友,更孤僻、沉默寡言,外人看來,反覺得她更冷傲,笑話說她被男人甩了還這么傲。仿佛為了示威,她花了不少工資買衣服,讓自己打扮得時髦漂亮。于是,那些人又有了新的說法,說她是個虛榮、不知廉恥的女人。
和少女時代比,她的美貌有增無減。不正經的男人們還說,被男人碰過又空落下來的女人都有一種特別的味兒。但不管多少人對她暗中垂涎,公開追求她的正經男人并不多。在封閉的小城里,每個人都知道她和李成光的情史,她成了人們所說的“二手貨”,娶她等于公開戴“綠帽子”。
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卻依然圍著她轉,給她帶來許多困擾。有一回,她去常去的診所看病,那個結了婚的男醫生拿著聽診器伸進她的衣服里傾聽。他聽著,眼睛越過她的肩膀直瞪瞪地看著前面,仿佛呆住了。他聽了很久,手按住聽診器在她的胸部挪來挪去,她甚至聽見他越來越急促的喘氣聲。她覺得不對,讓他把手拿開。但他這時突然丟下聽診器,跪到地上、把頭貼到她胸脯上,說她實在太美了,她的乳房太美了,他想她想得發瘋。她嚇得一把推開他跑出去……還有一次,她幫母親關了雜貨店回家,兩個男人從店門外一直跟著她。他們叫她,說有話要和她說。她不愿停下來,他們就攔住她。一個男人伸手摸她的臉,她躲開、罵他。那男人恬不知恥地說:“裝什么假正經?被姓李的睡了多少次了?我摸一下怎么了?”幸好有兩個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她大聲喊,他倆才跑了。最讓她害怕的那次,傍晚下著大雨,一個陰沉猥瑣的、瘋子一樣的男人追著她的自行車跑,說些污穢不堪的話。她不敢回家,把車子一直騎到公安局大院。在那里,她找了個警察,警察陪她出來,那個人不見了……這樣的遭遇太多,讓她出門時提心吊膽。
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城里的風氣也變了。街上有了一家溫州人開的新式發廊,街頭到處播放著王杰、趙傳、童安格等港臺歌星的歌;老十字街口的國營飯店、國營百貨大樓都已經倒閉了,但在縣城的東南,新建的“青龍岡商業街”里私營商店鱗次櫛比,生意火爆,店主們去漢正街進貨,穿著時髦,為自己商店做廣告;看電影的人少多了,因為電影院附近開了兩三家錄像廳,二十四小時放映著最新港片,據說過了午夜,他們就開始放三級片,而管理部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東郊,廢棄的糧庫被改造成了迪斯科舞廳,里面竟然來了幾個陪唱陪跳的外地小姐……何麗感慨地想,哥哥如果活在今天,他肯定不會死,因為害他被槍斃的罪已經不算什么罪了。
某段時間,縣城里旋風般地流行起交誼舞,街頭小巷的空地、每個廣場都成了大家跳舞的地方,很多人下班吃過飯就出去跳舞。旋轉的投影彩燈、流行歌曲改編成的慢板兒舞曲、男人們故作鄭重昂首挺胸的姿態、女人們裙裾漫飛的舒緩舞步,成了縣城里的尋常風景。一九九二年夏天,何麗也常和所里的同事一起去跳舞。她去哪個舞池,那里的很多男人就會排隊邀她跳舞。
有天晚上,一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朝她走過來,對她說:“何麗,你還認得我嗎?”她覺得他確實有點兒面熟,但想不起名字。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說:“孫向東,你的老同學?!比缓笏榻B說他初中時讀的也是二中,初三和她同班,她那時坐在第三排,他坐在第五排。她又仔細打量他,似乎想起來有這么一個瘦小、害羞的男孩兒,桌子上總是高高堆著兩摞書,把自己藏在書后面。她還想起來有時她朝后看,碰巧他也抬起頭,他們的眼神碰在一起,他就會馬上低下頭……他現在俊朗、大方,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他邀請她跳舞。她發現他舞跳得很好。
“怎么這些年沒見過你?”她說。
“我在街上看見過你很多次。有時候你坐在車里,看不見我?!彼f。
她紅著臉低下頭。
他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又說:“其實我大部分時間也在外面。高中畢業后去當了兵,回來后分配到武裝部,工作一段時間后又去省城警校深造了兩年,這次回縣里還不到一年?!?/p>
“挺好啊,這么努力,上了大學?!彼χf。
“是大專?!彼m正她說。
“現在在公安局上班?”
“對,在刑警大隊?!彼f。
那天晚上他一直和她跳舞。休息間歇,他給她和她的女同事們買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陪她們聊天。后來,和她同來的兩個女同事過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時,他問她家是不是還住西關,說那樣的話他剛好順路。兩個女同事交換眼色,詭秘地笑著說她們先走啦。離開舞場后,她問他家究竟住在哪兒,真的順路嗎?他說縣城這么小,去哪里都算順路。
他們走著聊著,一起回憶初中時的人和事。她心情特別愉快,仿佛一下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走在西關行人稀少、路燈稀落的小街上,她說每次都得叫同事一起回家,因為一個人走到這里會害怕,遇到過跟蹤的流氓。他說從今以后她就不用害怕了,遇到什么事兒只管告訴他,因為他是警察,還說以后他要在這一帶義務巡邏。她被他逗笑了。她說他和初中時候比,變多了。他說感謝她還記得他初中時候的樣子。在她家門外,他從口袋里掏出便條紙和筆,給她寫下一串號碼,說那是他的BP機,讓她有什么事隨時給他打傳呼。
她再去跳舞時常在舞場遇見他。只要她在,他就只和她跳舞,他也很霸道,不給其他男人邀請她跳舞的空當。跳完舞,他就送她回家。如果她騎了自行車,他就騎她的車載她;如果她沒騎車,他就和她一起散步回家。有一次,她問他為什么出來不騎車,他說這樣送她回家就可以走得久一點。她說她才不信,他出來是跳舞的,又不是專門要送她回家。他問她難道以為每次跳舞都能遇見是巧合?“明明是我暗地里跟蹤,以前學的偵查本領都用上了?!彼f。惹得她大笑。過后,她自己去跳舞也不騎車了。
回去路上,他倆慢慢走著、隨便聊著天兒。有一次,孫向東提起他初中時給她寫過信,說她肯定忘了,因為太多人給她寫信。她確實不記得。他說他在信的最后署名是紅色的,那可不是他用紅墨水寫的,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寫的。她大吃一驚?!澳菚r候就是很愣,”他說,“不知道怎么表達,就干這種事兒,覺得這樣會讓自己與眾不同?!彼氲?,也許那封信就是她看都沒看就撕碎扔掉的一封,心里突然很疼惜他。另一次,他說當兵時好像每個人都有個女朋友可想,但他沒有,所以他就常常想她?!半S便亂拉個人?!彼凉值?。他“嘿嘿”一笑,也不辯解。和孫向東在一起,她感到踏實、快樂,連呼吸也是清新舒暢的,不再擔憂任何別的人來煩擾她、侵犯她。
于是,在那個溽熱、風行跳舞的夏天,縣城的居民又有了新的桃色話題可以談論:刑警隊的孫向東和何麗跳舞跳到了一起?!疤搅艘黄稹?,他們就是這么說的。很多男人真正關心的是孫向東是不是已經睡了何麗,還有一些人在猜測他對這個眾所周知被人玩兒過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動真格兒的。他們推斷說,男人嘛,看見好看女人都會色迷心竅,但玩兒夠了,心癮淡了,就會拋棄。堂堂正正的人,誰愿意娶個“二手貨”?
至于何麗,她對孫向東沒有當年對李那樣的顧慮重重,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她能感覺到他是什么樣的人。她一直放著他寫了號碼的那張紙條,但從沒給他打過傳呼。有一天,她內心斗爭了很久,終于用家里座機電話呼了他一下。兩三分鐘后,他的電話就打回來。
“這么快?”她驚訝地問。
“是啊,因為一直在等著?!彼f。
“等什么?”她故意問。雖然他不在面前,她仍然臉紅了,為自己的裝腔作勢得意又害臊。
“等你給我打傳呼啊?!彼穆曇衾锿钢d奮。
“哦,也沒有其他事兒。你今天晚上……還去跳舞嗎?”
“你去我就去?!彼f。
到了約好的地方,她看見他穿著警服。他以往來跳舞都穿便裝,說穿警服跳舞影響不好。她詫異地問他今天怎么穿警服?他問她今天不跳舞行不行?“那干什么?”她問?!拔因T了摩托車來,帶你去兜兜風?!彼f。
他跨上摩托車,讓她在后座坐好。
“你最好抱住我的腰,免得掉下去?!彼f。
她照做了,摟住他的腰。
“別騎太快??!”她囑咐他。
他騎著摩托車順南邊那條東西街往東去,經過“人民廣場”、“人民大禮堂”、新建的“人民商場”,然后在東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轉向北。摩托車又經過電影院、文化館、一家家的臨街商店,再從老十字街口轉向東,沿北邊那條東西街開著……她突然明白了,他故意騎著摩托車在縣城里最熱鬧的街上兜圈子,就是要讓人們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騎得一點兒也不快,街上那么多人都在看著他們,她知道這些人還在懷疑,懷疑這人對她是不是真心的。于是,她抱他抱得更緊了,還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索性讓他們看個夠。
他們往東開到老化肥廠那里。老廠早已倒閉,她看著那些不再冒煙的黑煙囪,想起她父親還在這里工作時,她和哥哥常到廠院里玩耍,禁不住兩眼潮濕。摩托車很快開過去,又經過熱電廠、棉毯廠(另一個在新時期倒閉的國營大廠),直到鄉村的邊緣。她耳邊吹過“呼呼”的風,她又想起很多年前她在街上看到哥哥騎著摩托車載著一個女人飛馳而過,那時候她還是個中學生,沒有戀愛過,也沒有被一個男人拋棄過……她想她再也不能犯過去的錯誤,她要牢牢抓住這個好男人。
在行人稀少的城郊公路上,他騎得更快了。
“涼快嗎?”他的聲音隨著風聲吹進她耳朵里。
“很涼快,真舒服!”她喊道。
她的發絲掃過他的臉,她的手溫柔地環繞他的腰,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胸部也微微貼著他的背。他有點兒氣短了,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
過一會兒,他又問:“害怕不害怕?”
“不怕?!彼N近他耳邊說。
“坐穩了,我帶你去新環城路兜一圈兒?!?/p>
新環城路剛剛修好,還沒有裝路燈。但路上并不漆黑,因為曠野里還余留著一點兒未盡的天光。天空澄碧,漂浮著絲絲縷縷的薄云,綴著淡淡的新月和稀疏的小星。路上沒有一輛車也沒有一個行人。他在一個地方停下來,朝她轉過身去,他們什么都沒說,就激動地抱在一起。
那些猜測這段感情也會以“始亂終棄”收場的人,顯然把這個年輕警察看錯了。很快,孫向東就提著東西到何麗家里恭恭敬敬地見了她的父母。后來,人們看見他陪何麗帶她父親去醫院看病,陪她給她哥哥上墳,鄰居還看到他經常來何麗家干些雜活兒……何麗曾問他是否在乎她哥哥的事?他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本來就是判決有問題。她又問他會不會在意她的過去?他說如果他在乎這個的話,又何苦天天找她、追求她。
孫向東就像一只高大的忠犬那樣守在她身邊,過去那些像骯臟的蒼蠅、陰險的狼一樣圍著她打轉兒的不三不四的男人都消失了。她回想和李在一起時,她就像一只溫馴的、容易受驚嚇的小白兔,而現在她是個幸福、自信、安定的女人。不過,她還是留了個心眼兒,無論孫對她多好,也無論這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多受情欲的折磨,她都不愿和他跨出男女最私密的那一步。
一九九三年春節,何麗和孫向東結婚了。孫的父親是老公安,母親是教師。他們雖然最終同意兒子和何麗結婚,但對她的家庭和情史還是很忌諱,看她的目光總有些異樣。為了不讓她受委屈,孫向東在單位申請了一套職工家屬房,和父母分開住。他們晚上有時回婆婆那兒吃飯,有時去她父母家吃飯。她母親那么喜歡女婿,有時含著淚對女兒說:“記住,向東是你前世修來的福,要惜福!”
有時候,她也不敢相信這份福氣,在發生了那么多事以后,還能找到一個愛惜她的人。她只能拼命地對他好。她總是頭天晚上就把他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警服熨好,把他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連襪子也提前幫他放在第二天要穿的皮鞋里。她用手洗他的襪子、內褲、襯衣、毛衣……她連揉搓、漂洗他的衣服時都懷著感情,仿佛那也是一種親熱。她每天給他打傳呼留言,讓他上班的時候也要想著她。她不太會做菜,而他說自己喜歡炒菜,于是她下班回家,就先把飯或米湯燒好,然后洗菜、切肉,把所有她能提前幫他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他回來后只需要把菜倒進鍋里翻炒、做他擅長的調味工作。甚至在他炒菜的時候,她也不愿意離開他,她想陪他一起站在小小的廚房當中,隨時等待他的召喚。她喜歡幫他拿調味料、把那些瓶瓶罐罐遞給他,喜歡他空下手來的時候突然摟住她、親她一下。這對新婚夫婦一有空就黏在一起。做愛的時候,他放著大音量的音樂,這樣,在隔音效果極差的墻的另一面,鄰居們就聽不到她幸福的呻吟和喊叫。和她愛的、屬于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才體會到那種肆意的、沒有憂慮的肉體歡樂,那是她和李在一起時不曾體會到的。
如同很多家庭幸福、生活安定的女人一樣,她胖了一些。臉上那種猶疑、茫然的神情消失了,也不像以往那樣沉默寡言,她變得愛說愛笑。女人們開始喜歡她,覺得她變隨和了、不冷傲了;男人們則覺得她身上的婦人氣更濃郁了,仿佛一股令人醺醉的暖意,一絲誘人的腥甜。但沒人敢動她的心思。首先,她丈夫是個佩槍的刑警。此外,那些男人開玩笑說,一個愿意娶名聲敗壞的女人的男人,肯定是個發了瘋的男人。
但日子久了,何麗發現孫向東也有他的問題,他的脾性溫柔起來就像天使,但暴躁起來也會失去理智。最能點燃他的爆點的,就是別人對她的議論,而這些說法總是和李、和她那段過去有關。有一次,他回到家,臉色難看,說他在酒桌上遇到了李成光,李竟然還敢向他問起她!他說他當即就把酒杯摔了,要不是那么多人上來拉住他,他肯定上去揍他。
“他可能就是問問?!彼恢涝趺磩袼?。
“我不許他提你的名字,我警告他,他今后不能提你半個字?!彼麗汉莺莸卣f。
還有一次,她從別人那兒聽說他因為把人打得住了院,被局里處分了。等他回到家,她問他為什么亂打人。他陰郁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摔門出去。她追出去,他吼著讓她走開。她拉住他、質問他為什么這么對她,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猛地把她甩開,讓她整個人向后摔倒在水泥樓梯上……在醫院里,他抱著她,哭著求她原諒他,說他今后再也不會對她動手。她問他究竟打了誰?他說他打的那個人是某學校的教導主任,他根本不認識他,但大家在一起喝酒,那個人喝多了,對他說些下流話?!八f了什么?”她問。他一開始不肯說。她一定要他說。他說,那人說當年何麗和李去過他的學校宿舍,他還在外面幫著望風……她聽了臉色煞白、一言不發。他立即猜到那人說的都是真的。他本來抱著她,這時把她放開了。他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下次再見到這個人,他只要再敢提這件事,我還會往死里揍他?!?/p>
他的憤怒并不止于聽到別人說什么,他甚至也懷疑她。有一天,他回到家就質問她是不是在街上碰見了李成光,還和他聊過天?她想起來她有次確實在街上碰見過李,因為他走過來和她打招呼,他們就說了兩句話。他問她他們都說了什么話,她說就是平常見面打招呼的那些話。他叫她以后不要再和姓李的說話?!岸际沁^去的事兒了,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叫我我總不能不理睬?!彼f?!澳悄阏f實話,你是不是也想和他說話?”他咄咄逼人地問。她想緩和氣氛,和他開玩笑說她覺得他這樣太居高臨下,像在訊問犯人??伤查g被激怒了,一腳踢翻了茶幾,擺在上面的果盤、茶杯碎了一地。隨后他出門了,丟下她和一地狼藉……好在這種時候不多,幾乎是他們之間唯一會發生激烈爭吵的情況。她知道他并不像他說的那樣不在乎,她的過去還是他心里的一根刺,除非再也不去碰這根刺。過后,在街上遇見李,她不再和他說話,遠遠地應一聲就趕緊過去。為了避免孫向東的猜疑,她甚至不再和其他男人說話。
7
真正困擾他們的問題是,在結婚幾年以后,他們仍然沒有孩子。其間她懷過兩次孕,但都意外流產了。她知道為什么,感到過去犯下的錯要讓她用現在的幸福來抵償。
她更怕去公婆家里了。公公一直都不怎么和她說話,總是很簡略地“嗯嗯哈哈”地敷衍過去。婆婆是小學教師,平時就喜歡教訓人,如今因為她一直不能懷孕,對她越發冷淡,有時還旁敲側擊地說些有關女人身體狀況的話。她想婆婆猜到了原因,這更讓她無地自容。但丈夫護著她,有時候他媽說話難聽,他就和她吵起來。最讓她感動的是,他自己從沒有因為孩子的事說過一句讓她難受的話。但她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的失望,畢竟他是家里的獨子,而且他很喜歡小孩兒。有時他同事帶孩子來他們家玩兒,她看到丈夫和孩子們玩兒得特別開心,就覺得虧欠他。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特別冷,父母家的老瓦房屋檐上凍著長長的冰凌,這是好幾年都沒有見過的情景。他們給兩位老人買了個巨大的新式煤爐,這種特制的煤爐有保溫飯菜的烤箱,爐子還可以連接水管,燒飯、取暖的同時順便燒熱水。孫向東找人把爐子安裝好,把廚房熏黑的墻壁重新粉刷一下,又把窗框已經變形、到處漏風的老舊木窗換成了鋁合金窗……他們去看望父母時,經常發現父親佝著背坐在廚房里那個大爐子前面。父親說他現在比以前怕冷,就愛抱著煤爐,那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
但父親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大年初八的晚上,他用熱水洗過腳后躺到床上,過一會兒突然咳嗽起來,咳得一口氣沒接上,就那么走了。說起這件事,她母親在悲痛的同時又感到欣慰,說人走得快,沒有太受罪。
父親走后,家的感覺也不一樣了。盡管父親多年來都臥病,但他的人畢竟還在那兒,她回到家,就能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即使是他咳嗽、喘氣的聲音,也會讓她覺得心安,知道最親的人還在那兒?,F在,家不全了,像被砍掉了一塊,老房子顯得那么破落、寂靜。母親也變了,她原本是個愛為小事發愁、嘮叨的人,現在話少多了,眼神溫和平靜。她安慰女兒說她反倒比原先輕松了,說該來的事總會來,以前她的心一直懸著,現在總算放下了。小雜貨鋪不賺什么錢早已關門,母親一個人在家,最高興的事兒就是等女兒女婿來吃飯。她空閑時仍喜歡做醬菜,做好了到處送,給女兒家送,給親家送,給街坊鄰居送。父親走了沒多久,縣城又有了新的擴城規劃,她家的老房子也被劃到西邊開街“拆遷”的范圍內。他們勸母親搬過來和他們一起住,但母親說自己清凈慣了,關節不好,也不想爬樓。她母親拿著政府補償的幾萬塊拆遷費,自己又加了些積蓄,在南郊給自己買了套兩間平房的小院兒。
父親去世,母親搬了家,而婆婆在多次帶她算卦問醫,嘗試了中醫、西醫和無數種民間偏方后,也終于放棄了讓她生孩子的念頭。她的生活像是塵埃落定了,但周遭的變化卻很大。新開的大街,新建的樓盤,迅速把以往她熟悉的那些老街小巷、郊區民房都覆蓋了。在靠近北郊的地方,填平了縣城最大的天然湖,在上面建了一條新的商業步行街;街上的音像店早已不賣磁帶和錄像帶了,新興的東西叫VCD;電影院永久關閉了,因為大家都開始看碟,不再去影院,連那個人們熟悉的、灰色的兩層建筑也被推倒,在原地興建了一個三層的超市;手機出現了,仿佛突然之間,BP機和傳呼臺都消失了……
丈夫的工作更忙了,因為犯罪事件比以前明顯增多。一九九七年,縣里發生了轟動一時的“藍天賓館”案,三個公務人員在藍天賓館叫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姐”,他們三個在輪奸她的過程中迫使她服用了過量春藥,最終導致了女孩兒死亡。事發以后,公安局開展“掃黃”,查封了藍天賓館和東郊夜總會,但很快,又有各種美發廳、足浴房在各個街道上開張,隱蔽的性服務甚至蔓延到了下面各鄉鎮。鄉村的風氣也變了,有南方商人帶著現金到縣里一個盛產毛皮的鄉鎮收皮子,被人殺死在旅館里;還有外地水果販子去西邊鄉鎮的農民那里收蘋果,發現收上來的很多箱蘋果只有第一層是蘋果,下面塞滿了碎磚瓦片……
在這期間,她只是斷斷續續地從別人那里聽到些關于李的消息,聽說他父親已經退居二線了,他的大哥調去了市委宣傳部,另一個哥哥當上了稅務局副局長,而他自己大概知道自己不是從政的材料,下海經商,在市里開電腦公司。他很少在縣城的街上出現了,她也因此松了口氣。
她母親沒有太多心可操,人也胖起來。因為不再染發,頭發迅速變得雪白。一頭銀絲讓她的面相慈柔里有種莊嚴,越來越像菩薩。她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女兒已年過三十仍沒有孩子。
“我老了可以指望你們,你老了誰來照顧你???”母親有時嘆氣說。
“孫向東?!彼_玩笑地說。
“唉,向東比你還大半歲。男人老了不一定比女人硬朗,說不定你還得照顧他呢?!蹦赣H說。
“現在又何必想那么遠呢?!彼f。
她想到母親本來有兩個孩子,可失去了一個,那得多痛苦!所以,她想沒有孩子也許并不是壞事兒。沒有的東西,就不會失去,也不會痛徹心扉。
新世紀的第一個年頭,縣里各單位舉辦“走進新時代”合唱比賽。財政系統合唱團讓何麗當領唱,領唱也不必獨唱,只是站在前面做擺設。合唱比賽的決賽在縣城大禮堂舉行,當晚除了參賽各單位的合唱,還有中小學文藝匯演。
孫向東那幾天本來在市公安局集訓,但兩地相距不過四五十分鐘車程,所以臨時決定結束當天的培訓后趕回去看妻子的演出,給她個驚喜。那是傍晚七點左右,天剛暗下來,公路上稀落的路燈燈光和路邊田野里模糊的天光融合在一起。郊區公路上車輛少,孫向東騎得很快,他心情愉快,還哼著歌。在離縣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一輛小貨車突然從一側的村道拐上大路,完全沒有注意到正在大路上風馳電掣直行過來的摩托車。孫向東的摩托車被撞進公路邊的溝渠里,他的人從車上被甩出去,摔在十幾米開外的公路邊緣。救護車趕到事故現場時,救護人員判定他已經死亡。
孫向東的父母認定兒子是因何麗而死,葬禮過后,他們都不想再見她。后來,何麗從和丈夫同住了好幾年的那套兩居室小屋里搬走了,把房子鑰匙還給了公婆。他們并沒有趕她,是她沒法再在那里住下去。她閉上眼,就覺得丈夫回來了。她睜開眼,卻發現屋子里空空如也。有時她在屋子里到處找,希望看到他的魂魄突然出現在哪個角落,像過去他在家的時候。想到他躺在公路邊上、流血死去的時候,她還在舞臺上唱歌,她就痛徹心扉、痛哭失聲。她長久地呆坐著,旁邊擺著他的照片。照片里,他是個傻笑的幼童、稚氣未脫的少年,或者是個英姿颯爽的年輕警察,或者是摟著她、滿足地笑著的已婚男人……睡覺的時候,她把自己脫光,睡在他的衣服上或是抱著它們,拼命想夢見他。她偶爾也會如愿,但那夢通常是開始幸福、結局悲傷,到最后她總是突然找不到他。也有美好的春夢,夢里,他又和她在一起了,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結實的身體、聞到他的氣味兒、體會著他帶給她的潮汐般的快樂,在夢里,她想到他的死才是場噩夢。事情過去很久,她還是不相信丈夫已經死了,她抱著固執的幻想,幻想他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幻想某個時候她會突然聽見他說話……
一天下午她沒有去上班。她騎著電動車,先到哥哥和父親的墳前清理了雜草,又跑去孫向東的墓地。那是個新墓地,干干凈凈,沒有雜草可拔,她就在那兒坐了很久。臨近傍晚時候,她恍恍惚惚地跑去了西郊的葉莊橋。橋上刮著風,行人、車輛稀疏,橋下就是蕩蕩的潁河,遠處的河在夕陽下閃動如碎金,腳下的水流在橋墩處匯成暗色的渦流。人們都說這是一座邪氣的橋,過去,不止一個人從這橋上跳下去。她想只要她也跳下去,痛苦就了結了。在那打著漩渦的、越來越晦暗的、象征死亡的深淵里,她仿佛看見那些已死的人的影子晃動著閃過。她覺得如果她跳下去,那些黑色的、陌生的影子馬上會簇擁上來、纏繞著她,拖著她向那暗黑的深處滑去。但她覺得哥哥、父親和丈夫都不在那里,他們肯定不在那陰沉的地方。
她抬頭凝望。在廣袤的、一馬平川的平原盡頭,在天與地交織的地方,夕陽已經沉落,一抹黛青色森林上空鋪滿了柔和的、玫瑰色的晚霞。晚霞舒展、流動,像一條天上的河。她想那才是他們應該去的地方,他們在那里會看著她嗎?另一半的天空呈青玉色,一絲云也沒有,只有一彎新月。這天空和她童年時望著出神的天空、少女時放學路上看到的天空一樣。她想起把她扛在肩上的正當壯年的父親,想起在校門口等她的哥哥,想起和丈夫戀愛時跳完舞慢慢走路回家的那些夏天的夜晚。她也想起一個人凄然地走在去監獄的路上,想起哥哥的枉死、丈夫的慘死,想起她那懵懂無知、遭遺棄的初戀……曾經的快樂、心酸、痛苦一起涌上心頭,她在橋上失聲痛哭。偶有經過的人聽到她的哭聲,停下來疑惑地看一會兒,又過去了。她不知哭了多久,后來,天黑了,河面陰沉下去,橋上的燈柱亮了,不遠處臨河的村莊上空飄滿紫色的炊煙,莊戶人家里的零星燈火忽明忽暗地閃動。她突然清醒過來,想起母親還在等她回家。
她搬回去和母親住。母親不能減輕女兒的痛苦,只能把心思花在做飯上?!版ゆ?,今天想吃啥?”每天女兒離家去上班時,她都會這么問。而女兒的回答總是“什么都行”。母親只好自己嘆著氣去想,她在家里烙油餅、做手搟面、包餃子,希望女兒多吃幾口飯,她覺得人只要還能吃飯,就能多一口氣活下去。女兒在家時,母親不敢哭,怕引得她更難過。但女兒一走,母親獨自在家里干著活兒,翻東翻西,看到那些舊桌子舊板凳,眼淚就直往下淌。她坐下來哭一會兒,擦擦淚再去干活兒。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女婿那樣好的孩子竟然不得善終,想不明白為什么女兒受了這么多苦、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好男人卻留不住這福氣。她怒罵老天爺,怒罵她知道名字的一切神明!
有一天,女兒提前下班回家,看見自己藏在箱子里的幾件丈夫的舊衣掛在曬衣繩上。她仿佛慘叫了一聲。母親慌張地從屋里跑出來,說她看今天日頭好就把衣服拿出來曬曬,怕它受潮生蟲。女兒一句話也沒說,撲到母親身上哭起來。母親像拍小孩兒一樣拍著她,自己也忍不住大放悲聲。她終于能對女兒訴說了,說女婿走了她心里就像剜掉了一塊肉,她是把他看成自己親生兒子的……最后,母親拉住女兒的手說,妞妞,不管多難,咱倆也得過下去。
后來,她站在堂屋門口,恍惚地看著那些在日光下、風里來回擺蕩的衣裳。衣裳那么鮮活,柔軟而順服,就像它等著有人再把它穿在身上,就像穿過它、曾讓它貼著他的皮膚和血肉的那個男人還活著。
8
她成了寡婦,門前的是非倒不多。盡管美貌還未褪去,她畢竟三十多歲了,在縣城里,這個年齡的女人已經被看成是半老女人。另一方面,她丈夫的死更讓人們確信她就是?!翱恕蹦腥说募t顏禍水命,就連那些覬覦她的美貌的人也認定她身上帶有某種可怕的邪氣,才導致最親近的男人一個個死去。
二〇〇二年,一向庇護她的老所長調走了,調來一位新所長叫宋斌。他是本縣人,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外縣的政府機關,這次算升職調回本縣。他比老所長年輕得多,但為人冷淡,對工作也比老所長挑剔,大家起初有點兒怕他。但慢慢地,他們發現他能力強,為人大方,他來所里以后,他們的獎金高、福利多,培訓的機會也多了。
那時候,縣城里的政府機關剛開始使用電腦,宋斌就派何麗去市里參加電腦操作培訓。他找她談話,很直接地對她說,之所以派她去,是因為覺得她在所里好像沒多少事兒干。其他人都覺得新所長這樣不近人情,畢竟何麗的丈夫前一年剛過世,她還在恢復期。但何麗沒說什么,她收拾東西,去市里學習了三個月。在那里,沒有人認識她,也沒人知道她的經歷,電腦課又難又緊張,她反倒從恍惚、消沉的狀態中多少掙脫了出來。她回到所里后,所長又給她安排了新任務,要她務必在兩個月內教會所里另外兩個女同事熟練應用電腦。晚上,別人都下班了,她們還要留下來加班一兩個小時。她教她們五筆輸入法、做word文件和電子賬務。新所長的苛刻讓她成了所里最早精通電子辦公的員工。之后,凡是和電子辦公相關的培訓,所里都會派她去。后來,大約也因為這一技之長,她被提拔為綜合辦公室副主任,直接向所長匯報。生平第一次,她從工作里得到了一些信心和快樂。
時間就這么在忙忙碌碌中過去,她丈夫走了快兩年了。二〇〇三年的夏天,西城街上早已不再流行跳交誼舞,新興的消遣方式是唱卡拉OK。一些商販就在街道兩邊租個位置,擺上VCD機、大屏幕彩電和音箱,再擺幾張小桌,做露天點唱生意,兼賣啤酒和冷飲。
一天晚飯后,她和所里關系最好的同事萍姐一起在南大街散步。走累了,她們就找了個露天茶座,坐下來喝冷飲。旁邊桌上兩對學生模樣的男女在唱歌,他們點唱的很多新歌她倆都不熟悉,但還是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突然,有個男人走過來打招呼,竟是李成光。他們已經兩三年沒見過面,他看起來沒怎么變,仍然顯得年輕。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說好不容易碰到了,想請她們倆喝冷飲。他說起自己這幾年回縣里少了,大部分時間在市里忙公司的事。他不知道從哪里聽說她去了市里培訓,責怪她為什么不和他打個招呼,至少應該見個面、請她吃頓飯……她笑了笑,沒說什么。
后來,李說既然有卡拉OK就唱首老歌吧,萍姐聽了連說好,她是個愛笑愛鬧又特別喜歡男人的女人。李成光點了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那是他倆還在戀愛的時候,他喜歡在車里放的一首歌。開頭的樂調一響起來,她就覺得時間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連那時候街頭巷尾的氣味仿佛都能聞得見。李唱歌很好,他唱完連另一桌的那些年輕學生也給他鼓掌。過一會兒,他又點了一首溫兆倫的《隨緣》。那是一首何麗沒有聽過的歌,他剛唱了第一段:“原來愛得多深、笑得多真到最后,隨緣逝去沒一分可強留……”隔壁桌的學生立即鼓掌叫好,但何麗的心卻像被狠狠扎了一下。過去的情景驀地又回到她心里,那些他突然離去而她無路可走的日子……她轉過頭,不再看屏幕上的歌詞和畫面,去看街上的人流、街景。
李唱完,隔壁桌的一個女孩兒送了瓶啤酒過來,說:“大哥哥粵語歌唱得太好了,這酒我們送你?!崩罡吒吲d興地收下,立即又叫老板送四瓶啤酒過去。過后,他看了她一眼,對萍姐開玩笑地說:“現在的女孩兒多熱情大方,真好,咱們那時候可不是這樣,有的人要別人追好久才肯跟人說句話?!彼f起過去那副輕松愉快的樣子,他那種隨隨便便的親熱,突然讓她厭惡起來,她站起身說她們要回家了。他說開車送她們?!安挥昧?,我和萍姐一起走,我們本來就是出來散步的?!彼f。
夜色藍得發紫,風一陣陣吹著,夜幕剛落下時的那股燥熱在漸漸消散,走了一會兒,她心里的起伏也平息了一些。李的出現沒有勾起她的舊情,反倒讓她更想念死去的丈夫。街道兩旁有那么多人在唱歌,坐著、站著,盡情地唱著,就像好幾年前他們年輕時在街邊盡情跳舞一樣。她想,要是丈夫還活著,她會讓他騎摩托車載她到新修的環城大道兜風(他們戀愛時常走的那條環城路早已成了內城的一部分),讓風吹著他倆的頭發、撲打在滾燙又濕潤的皮膚上,要是能趴在他肩膀上盡情哭盡情笑,那該多快活!
萍姐說:“我看李成光還喜歡你呢?!?/p>
她說:“不會的。我和他早就斷了?!?/p>
萍姐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唉,要是有這樣的人這么多年還對我念念不忘,我要激動死了?!?/p>
“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p>
“管他呢,要是李成光喜歡我,我就什么都不管不顧?!?/p>
她本來有點兒難過,萍姐的隨口亂說卻讓她忍不住笑了。
萍姐的孩子已經上高中,她貌不驚人、身材矮矮胖胖,心里卻異常熱情浪漫,喜歡直率地說出些花癡的話??上煞蚴莻€粗野的男人,喝醉酒后還常常打她。有時候,她來上班時臉上、身上帶著傷,大家起初還關心,后來也司空見慣了。
萍姐繼續在一邊念叨李,說他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那種男人,從小就像個公子,快四十的人了,還是那么年輕、那么帥,說她就是喜歡好看的人,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在一起多好啊……何麗有點兒生氣了:“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喜歡他,他根本沒法和向東比?!逼冀惆胩鞗]出聲。過一會兒,她摟住何麗的肩膀輕聲安慰她說:“誰都知道你和向東感情多深,可你也不能一直想著他啊,人都已經走那么久了?!?/p>
又過了段時間,萍姐約她到一個新開的魚火鍋店吃飯。她倆在包間里坐下不久,李成光進來了。她詫異地看萍姐,李直截了當地說他只想和她見個面、說幾句話,但她一直不接他的電話,他才求萍姐安排一下,萍姐心軟經不住他懇求,要怪就怪他一個人。萍姐紅著臉,笑說見面吃頓飯也沒有什么嘛。她猶豫了一下,說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吃吧。
李這才坐下來,說他就是想和老朋友敘敘舊。吃飯的時候,多半是他和萍姐在聊。他說起這些年都在忙生意,但心里從沒有忘記過去的朋友。又說他聽到孫向東出事以后傷心得很,畢竟過去也認識,一起喝過酒,而且,他當時就特別擔心她,想馬上回來看看有沒有什么他能幫忙的,但又怕她多想……李是個愛動感情的人,說著眼圈也紅了。萍姐感動得跟著流淚,然后就跑去了洗手間。
剩下她和李在包間里時,李說他這些年除了賺錢還是賺錢,和家里人處不來,經常想她,真的后悔,如果當初他再堅決一點兒,他倆也不至于都落到今天這樣。她說她不這樣想,說孫向東出事前這些年她都過得特別幸福,和孫向東在一起后,她就不再想起他了,以前的事都忘了。
“你這是說氣話,因為你怨我!”李不相信。
她說是真的。
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抱住她。
她掙扎、抓他的胳膊,他低聲說:“讓我抱一會兒,只抱一會兒?!?/p>
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后用力把他推開了。
他坐回去,拿桌上的餐巾紙擦眼睛。
“我明白了?!彼f。
“明白什么?”她問。
“明白你忘了?!彼f。
“對啊,”她冷冷地說,“以后不要再見面了?!?/p>
“就算是老朋友也可以見見面、說說話吧?!?/p>
“不用了,何必讓別人說閑話?!?/p>
他盯住她看了一會兒,說:“麗麗,你變了很多?!?/p>
“經了那么多事,能不變嗎?”她諷刺地說。
“確實,你這么對我……是我活該?!彼嘈α艘幌?。
萍姐回來后,他們一起聊天、吃飯,不再說起他倆之間的舊事。飯后,何麗和萍姐騎電動車一起回家。何麗對萍姐說,要是朋友的話,以后再也不要替李安排這種事。
“他一直給我打電話,讓我約你出來。我覺得他挺可憐的……”萍姐為難地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我了解他。人也不壞,感情也是真的,可該做決定的時候,他就軟弱、退縮了。我吃過虧,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是怎么過來的?!彼f。
但李成光并沒有放棄,他開始更頻繁地回縣城,假裝在這里或那里遇見她、搭幾句話。他對她說,她不喜歡的事他一件也不會做,不喜歡聽的話他也不會說,他只是想看看她??h城里那些對男女之事敏感的人很快注意到這個新發展,他們注意到李成光和他的奧迪車經常出現在城里的某些區域,他們根本不相信他回來這么勤是為了看望父母。城里人對這個浪蕩子又有了新的認識,沒想到他果真浪蕩成性、色膽包天,不僅不怕被“克”死,還會為一個半老的女人二度癡迷。
如果不是發生了后來那件事,李也許還會繼續他徒勞的“偶遇”式探望和追求。但他在市里工作的老婆不知怎么知道了,因此,有一天上午,她化了很濃的妝,高昂著她的頭,出現在何麗工作的城關財政所。她本來保持著冷漠、目中無人的太太派頭,可看見何麗走進來的那一刻,她的憤怒突然像火山爆發了。她逼近何麗,從涂著鮮紅唇膏的嘴里,噴出一連串歹毒、污穢的話。男同事們訕訕地低頭回避,萍姐和另一個女同事上前勸阻,把那女的和何麗隔開,怕發生肢體沖突。何麗結結巴巴地辯解說她和李早已沒有任何瓜葛,但那女的不聽她的辯解,也不顧其他人的勸阻,大聲斥罵何麗勾引她的老公、破壞她的家庭。
所長出現在門口時,其他人頓時安靜了,除了那個站在何麗面前用手指著她、繼續謾罵的女人(她背對著門)。何麗直怔地看著他,嘴唇哆嗦了幾下,但一個字也說不出。宋斌站在門口,皺著眉頭聽了一會兒,才走過來對李的妻子說他是這里的領導,有什么問題到他辦公室去說,不要影響別人工作。李的妻子還要爭辯,他態度堅決地重復一遍:“有什么事兒到辦公室來說?!本瓦@樣,他把她帶走了,帶去了他自己的辦公室。
何麗呆坐在座位上,像是還沒有從被羞辱的震驚中恢復。萍姐過來安慰她,讓她不要怕,說她會去找所長,證明她的清白。萍姐還在辦公室大聲宣布,說全部的事兒她都清楚,是李成光一直要找何麗,還通過她約何麗出來,但何麗自始至終不愿理會他,更不用說和他相好了。
十幾分鐘后,他們驚訝地看到李的妻子憤然離開。過一會兒,宋斌又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說:“何麗,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她跟著他走進辦公室,像個聽候發落的罪犯一樣木然地站在他面前。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問:“你不解釋一下?”
“我和她老公沒有任何關系?!彼f。
他冷淡地說:“我不關心你和她老公有沒有關系,我希望以后不要有人再因為這種破事兒跑到所里來罵街,什么影響??!”
“我和她丈夫沒關系,是她自己瞎猜,冤枉我,還跑過來鬧。我管不了她,但也不是我的錯?!彼龖B度倔強,聲音卻不由控制地發顫。
宋斌詫異地看著她,突然,他臉上閃過一絲嘲弄的笑意,說:“你現在在我面前說話很厲害啊,剛才那女的冤枉你時,你怎么綿得像小貓一樣?你的能言善辯去哪兒了?”
她一直強撐著,突然被他狠狠刺一下,眼淚頓時流出來。
“哭吧,你最好哭完再回去,免得影響其他人工作?!彼f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餐巾紙,推到桌角,自己開始低頭翻看桌子上的一份文件。
萍姐一進來,立即急切地替何麗辯解。她對宋斌講李是何麗以前的男朋友,但很多年前早分了,但李如何對她念念不忘,他如何多次托她想約何麗出來、何麗如何拒絕了李,連何麗說的那些討厭李、不信任他的話,她都恨不得悉數抖摟出來……何麗幾次用眼神制止她,萍姐都沒有注意到。
宋斌饒有興趣地聽萍姐說完,轉過來問她:“她說的都是真的?”
她不答他的話。
萍姐替她打圓場說:“當然是真的,她自己不好意思說?!?/p>
宋斌頓了頓,說:“沒事兒了,你們倆回去吧?!?/p>
“所長,我想問問……你是怎么把那個女人打發走的?她剛才很兇啊、很傲啊,誰都攔不住?!逼冀闩R走還忍不住要打聽。
宋瞪了她一眼,不耐煩地說:“很簡單。第一,我問她要證據,她沒有。第二,我說出了這種事兒應該去找自己的男人罵。第三,我說她不走我只能報警,她是擾亂政府機構公務?!?/p>
走到門口時,她才想起來,轉過身說了聲“謝謝”。
他頭也不抬地說:“謝我干什么?到所里來鬧,我當然要管?!?/p>
回到辦公室,萍姐立即對大家宣傳了宋斌如何趕走了李的妻子。太帥了,她驚嘆地說,沒想到所長不僅工作能力強,對付母老虎也有一套。她表示簡直已經愛上了他。
李成光的妻子跑到財政所大鬧的事,很快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幾天后,李成光打電話向何麗道歉,何麗說又不是他來鬧,不用道歉,但請他以后不要再來找她。李約她出來談,她拒絕了。后來看到他的電話,她就直接掛掉。
兩三個月以后,正是臨近春節的隆冬,第二場雪剛化凈,灰色的大地和光禿的樹木又都裸露無遺。晚飯后,天已經黑透了,她收到李成光的短信,說他就在她家外面不遠的一個地方,必須和她見一面。她回信說她不會見他。他說他沒有開車,是從他家的老院兒一路走過來的,如果她不出來,他就在那兒等一夜。過了一會兒,她穿上羽絨服、圍上圍巾出門了。他果真在他說的那條偏僻的小街上等著。天很冷,他穿了件皮衣,凍得發抖。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覺得別人說我的閑話還少嗎?”她問他。
“我就是來道歉的?!彼f。
“啊,求求你,不用道歉,只要別再來找我、惹得別人來罵街就行了!你帶給我的侮辱還不夠嗎?”她氣惱地說。
“對不起?!彼f,顯得出奇的平靜。
“沒事兒的話我就回去了?!彼纯此?,語氣緩和了一點兒。
李這時說:“我爸走了,就是上個月?!?/p>
她怔住了。停一會兒,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事兒?!?/p>
“沒什么,”李說,“老頭兒得了癌癥,走得也不好受……我這幾天都在家陪我媽。突然很想過來看看你,沒有別的?!?/p>
“你還會在家住幾天吧?”她沒話找話地說。
“后天下午回去?!彼f。又說:“不知道為什么,老頭兒一走,我就想到你。當初要不是他,我們倆也不會……”
“別說這些了?!彼p聲打斷他,不愿意他說下去,但也不忍心對他發火。
兩個人又都沉默了。
李突然問她:“我真的沒機會了?要是我愿意離婚呢?”
黑暗中,何麗慘淡一笑,說:“你說這話自己也不信吧?”
李被她激了一下,說他當然信。
“你忘了你當年怎么對我說的?你那時比現在堅決。我信了你,結果呢?”
“我那時太年輕,不知道有的事會后悔一輩子?!彼j然地說。
“成光,算了吧,過去你是單身,現在你結了婚,還有孩子,現在要在一起比過去更難。而且,我早就對自己說,再也不要相信你。再說……我也不喜歡你了?!彼f。
她的話說得決絕,李半天沒說話。
“那好,我以后不會再纏著你。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你過得好?!彼f。
“我知道?!彼龑λα诵?。
“如果以后有什么難處,需要我幫忙……”
“我會告訴你?!彼f。
他說他這就回去了,但他沒有轉身走,反而走過來抱住她。那條背街又黑又冷,此時沒有一個人經過,路邊幾棵細高的楊樹的枯枝在風里發出“噼噼啦啦”的撞擊聲,從一些民房二樓的窗戶里透出昏黃或青白的燈光,也在這嚴寒的空氣里變得凄冷。她沒說話,也沒有掙脫,感覺到他的頭緊貼著她的頭發,他的氣息在她耳邊聚攏又消散,他的身體在發抖。她想起他們最后一次在一起時,在他的空蕩蕩的婚房里,那么濕冷、空蕩,只有一張床,兩個人也在被子底下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她想,就當是告別吧,她和他的糾葛應該就此完結了。
9
自從李的妻子那件事發生后,宋斌對她的態度似乎比以往溫和了。有時她到他辦公室送文件,他會和她討論怎么把某句話改得通順些,問及辦公室里其他人的情況,甚至會閑聊幾句和工作無關的話。有一次,他說他那天幫她趕走了敵人,她竟然都沒有道謝?!拔艺f過了,你當時說不用謝?!彼f?!芭?,我是說行動上的感謝,你就不會提著禮物上門看看領導?你從來不做這種事兒嗎?”他開玩笑說。還有一次,他問起她母親,問她身體好不好,現在還做醬菜嗎?她臉都紅了,問他怎么知道她媽媽會做醬菜。他詭秘地一笑,說:“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p>
那天,她給宋斌送去幾頁她整理好的會議紀要。當她把文件放在桌上、要離開時,他突然問:“東西扔下就走?”
她只好站住,笑著轉過身問:“還有什么交代嗎?”
他說:“我先掃一遍,萬一有什么需要改的,我就直接寫下來,你可以馬上拿去改?!?/p>
他開始看文件,后來他意識到她還站著,就讓她坐下等。
他一頁頁地看,在某些地方修改了幾個詞,或是加上一句話。
他突然抬起眼睛看看她,發現她也在看著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問他是不是已經好了。
“還沒有?!彼f。
他感覺到當她坐在那兒,即使安安靜靜、什么都不說的時候,她身上也在散發出某種東西,像是一股很淡的香氣、某種無形的波動,使他周圍的空氣不一樣了。
“以后就這樣,比較有效率?!彼f著,把改好的文件交還給她。
漸漸地,她開始喜歡這樣的時候——當他看她拿來的文件或報表時,她坐在那兒安靜等待。而從他看她的眼神、說話的口吻,她隱約地感覺到這個男人也喜歡她。她提醒自己警惕他、離他遠一點兒,好像她已經看清了他在用他的溫柔態度、漫不經心的話、把她留在辦公室和他獨處的所謂高效工作方法等等構筑一個陷阱。但她又常常無法控制地陷入與此相反的情緒中。譬如,如果好幾天他沒有找機會把她叫到他那里、對她說些什么,她竟會感到沮喪、失落。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多了,忍不住琢磨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不像李一樣溫柔、會說動聽的話,但似乎也不會輕浮、軟弱;他也和孫向東不一樣,沒那么年輕,也沒那么單純憨直,他似乎是個心思很深的男人,但似乎又沒有那么壞,至少在這個沒有任何墻不透風的小地方,她從未聽說過關于他的流言蜚語。她盡力讓自己多想想實際的東西:想想他是個仕途上升期的、野心十足的男人,這種人通常不會把感情看得太重……在所有這些胡思亂想之外,還有一種可怕的罪責感:她擔心自己把丈夫忘了,擔心那可憐的人正從她的記憶里、心里慢慢變淡、流走。
有一天,他把她叫到辦公室,讓她回去收拾下東西,去省里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財會培訓。她驚訝地問:“財會培訓為什么不讓劉會計去?”他瞅了她一眼,說:“問那么多干什么?我想讓誰去就讓誰去?!?/p>
培訓前一天下午她到了省城,在指定的招待所住下沒多久,就收到他的短信,說他碰巧也在省城辦事兒,晚上過來接她一起吃飯。她注意到,他甚至沒有問她愿不愿意和他吃飯。六點多,他把車開到招待所樓下接她。她上了車,不那么自然。他看了她一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他剛好也來見一個朋友,朋友晚上有事,不能一起吃飯,他總得找個人一起吃飯,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他帶她去一個粵式海鮮餐館,說要一個包間,服務員看他們只有兩個人,遲疑地說包間最低消費是一千元。他說沒問題。女服務員帶他們上樓,不時偷眼瞄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服務員把他們領進一個房間,那是個布置特別雅致的房間,門和餐桌之間立著一個暗金色的屏風,屏風上面是刺繡的花朵,落地窗的一側放了一個博古架,上面有漆盒、瓷瓶、小雕像、相框等各種小擺設。鋪著白色餐布的圓桌中間放著一個方口的青色瓷瓶,插滿了鮮花。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她問他為什么要花這么多錢吃一頓飯。他正在看菜單,漫不經心地說:“為了方便說話,大廳里吵吵鬧鬧怎么說話?”桌子上有個帶按鈕的黑色小匣子,他按了一下按鈕,服務員就進來了。他點完菜、服務員離開以后,他倆誰也沒說話,冷場了好一會兒。她發現坐在這里和坐在他辦公室里的感覺不一樣:這是個私密的空間,他們倆在這兒像是私會而不是談工作。她仍有些拘束,但也有一點兒心愿得償的甜蜜,她想她的預感沒錯,他是喜歡她的,他總有一天會行動。
他笑話她昨天還問為什么不讓劉會計來,現在知道原因了吧。她說劉會計來了也可以陪他吃飯啊。他說那樣的話他寧可自己一個人吃。然后,他叫她不要坐得離他那么遠,因為她差不多坐到了他的對面。一張可以坐八個人的大圓桌上只坐了他們兩個人,顯得空空蕩蕩。她就挪到和他相隔一個座位的位置。
吃過晚飯,他帶她去了一家酒店。她問他到這種地方來干什么?他說帶你來聽歌啊,你以為要干什么?酒吧在二樓,酒吧中間有個半圓形的舞臺,的確有個四人樂隊現場演出,主唱是個女的。他說這女的唱得很好,他經常來聽。他給她叫了綜合果汁,自己喝洋酒。吧臺和后面的架子都漆成了鮮紅色,架子上擺滿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洋酒酒瓶,吧臺上方懸掛著成排的酒杯,像個流光溢彩的琉璃世界。燈光很暗,在小桌的中央,碧綠色玻璃盞里燃燒著火焰虛弱的蠟燭。他們很少說話,就聽樂隊演奏、女歌手唱歌。
后來,他開口說看來帶她來這地方是個正確決定,至少她不愿說話,還可以聽別人唱唱歌,不必干坐著。她說她不是不愿說話,而是還不習慣在這種地方和他說話。他說那是因為她和他聊得太少,不了解他。然后他先開始“自我介紹”,講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兩個妹妹,他在縣城上的哪個中學,大學讀的什么學校,在外縣做過些什么工作……在忽明忽暗的光里,他邊喝酒邊講些陳年舊事,有些是人生大事,有些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最后,他要她也講講她的事,好讓他更了解她一些。
“我的事有很多都是讓人不高興的事?!彼粗f。
“那就只說讓你高興的事,不愿提起的不用說?!彼f。
“你以前不是說你知道的事多著呢嗎?”她突然俏皮地問。
他愣了一下,說:“這你也記得?我自己打聽到的和從你嘴里說出來的不一樣?!?/p>
她想了想,說從來沒這么和人聊過天,還真不知道從哪里講起。
“譬如,從你小時候家住哪里講起?!彼崾菊f。
她就講起她家以前的老房子是什么樣的,老的城墻;講到離家不遠處的那個湖(早已經被填平了),小時候她抱著游泳圈在湖里游泳,不小心讓泳圈漂走了,差點兒淹死,是爸爸及時跳進去把她救了上來;她也講到她哥哥,和哥哥一起在自家地里撿麥穗的光景……她發現講起來并沒有那么悲傷。
到了十點半,他說她該休息了,開車把她送回招待所。但她回去以后,躺在床上很久都沒有入睡。她發覺她喜歡這個晚上,盡管她仍然有些拘束。但她也有些擔憂,因為看起來他掌握了一切主動:什么時候約她、帶她去哪里、聊些什么……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他來接她一起吃飯。
“我不想去昨天那個吃飯的地方?!彼龑λf。
“你不喜歡那地方?那你想去哪兒?”他好像很詫異她會提要求。
“去那種隨便些的小館子吧,路邊攤也行?!?/p>
他堅決反對路邊攤,最后,他帶她去了一家門臉兒很小的燴面館?!斑@地方夠小、夠擠?”他揶揄地問。她說這里好。他說:“帶這么好看的女人到這種破地方,別人會怎么看我?”又說:“你該不會是想給我省錢吧?你知道我出來吃飯花的都不是自己的錢?!彼f她不是為了替他省錢,就是覺得這種地方說話、吃東西都自在?!安贿^,你是怎么找到這種破地方的?”她打趣地問。他笑了:“這地方離財經學院很近,我以前上學時經常來這條街上吃飯。轉眼都二十年前的事了,但地方還在?!?/p>
他倆說話比前一晚自然多了。吃飯時,她心情愉快,半開玩笑地說他大學時肯定談過女朋友。
“談過一個,談了兩年多?!彼艽蠓降卣f。
她心想,也許他那時就經常帶女朋友到這里吃飯。
“后來呢?”她問他。
“畢業后分到不同的地方,就分手了?!?/p>
“還聯系嗎?”
“不想,也不聯系?!彼f得干干脆脆。緊接著又說:“為什么聯系?你以為都像你和那個李什么?”
她僵住了。
他意識到言重了,道歉說:“對不起,我說錯話了?!?/p>
吃過飯,他帶她去了一家街邊咖啡館。他又講了更多有關自己的“隱私”,說小時候父母都在鎮里工作,他那時學習很好,在鎮小學考試年年全年級第一,他們家又是吃商品糧的,他在鎮里感覺很良好。但后來他父母調回縣城工作,他到了縣實驗小學,發現周圍同學都是城里人,只有他是小鎮來的,他第一次體會到自卑,每天縮頭縮腦地想把自己藏起來。到了初中,他又結交了兩個流里流氣的朋友,他們經常一起逃課,到臺球廳打臺球,到河邊打青蛙,結果差一點兒沒考上高中。但到了高二,他像是如夢初醒,發現再這樣下去怕是得一輩子無法翻身、一輩子自卑了,才開始拼命學習趕上去。她也講了些她在中學里的事,那時候追過什么電視劇,愛買哪些明星的貼畫,曾經和女同學一起去看了什么電影……
他打斷她問:“只和女同學一起看過電影?”
“那時候誰會和男同學一起看電影?”
“那時候得有多少人追你???”
“其實沒有幾個?!?/p>
“也是,人要是太美,一般人也不敢追,自己配不配得上,人心里還是有數的?!彼f。
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這么大的人了還會臉紅?”他看著她的窘相,忍不住發笑。
咖啡館在放一首鄧麗君的歌。他不說話了,凝神聽了一會兒,問她聽過嗎?她說聽過,但忘了名字。他說他特別喜歡這首歌。
“叫什么名字?”她問他。
“《你在我心中》?!彼f,看著她。
她移開視線,笑笑說不知為什么,男人好像都特別喜歡鄧麗君。
“溫柔、甜美、多情,一點兒不妖氣,誰不喜歡?”他說。
后來他問她是否還滿意現在的工作,她說挺喜歡。
“會點兒技術挺好的,有事做總比磨洋工好,”他說,“但也別想著往上爬?!?/p>
他突然這么說讓她有點兒驚訝,她說:“從沒想過這些?!?/p>
“那就好,女人當官很討厭?!彼f著皺了下眉頭。
“男人當官就不討厭?”她問。
他笑了,說:“男人本來就污濁嘛?!?/p>
像前一晚一樣,到了十點半左右,他就把她送回招待所,然后開車回自己住的酒店。第三個晚上,他沒有來,說要見一個朋友。她回城兩天后,他才回來。沒有人懷疑他們曾在省城見過面。
回來以后,他又變成了原來那個人。有時在財政所的樓道里、院子里碰到,他就簡單地打個招呼。他把她叫到辦公室,仍像以前一樣,他說些什么或看著什么,她坐在旁邊等著。他沒有提起在省城時的事。她雖然不高興他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但自己也堅持一字不提。她心里有根深蒂固的小地方女人的保守觀念,那就是女人永遠不能主動去接近、討好男人。她覺得如果他沉默、冷漠,自己要比他更沉默、更冷漠。但一個人的時候,回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他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又會軟下來,怨意淡了。
過了將近一個月,他給她安排了新的出差任務。她以為會像上次一樣,安頓下來不久就收到他的信息。但兩天過去了,什么都沒有發生,沒有電話,也沒有一條短信。她說不上是盼著他來,只是心一直懸著,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第三天,她已經不抱希望了,但夜里十一點多,他突然打電話過來,問她要不要吃宵夜。
“我都躺下了,什么也不想吃?!彼f。
“我已經在你樓下了。要是你不愿下來,我這就走?!彼f。
他的口氣更讓她生氣。她問他如果她讓他走,他會不會立即走。他頓了一下,說他會。她說那你就走吧。他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沉默了半晌,又說:“我在下面等你二十分鐘?!薄安挥玫?,我不會下去?!彼龍詻Q地說,心想他這種人活該受點兒折磨。他說好吧,那我這就走,然后掛斷了電話。她想到他和李多么不一樣,李就不會這樣,他會說如果她不來他就一直在樓下等……
過一會兒,她走到窗邊,從窗簾中間的一條縫隙里看后面的停車場。停車場黑沉沉一片,她認出了他那輛白車停在邊緣處,亮著燈。在停車場上方,城市里的天空煙灰里透著粉紅,混沌曖昧,仿佛地面上紛雜的燈光返照到了天上,變成了一層浮動的、濃稠不散的煙霧。她離開窗戶那兒,關上了房間里的燈,仰面躺下,躺在一片黑暗中。
大概一個小時后,宋斌又打電話過來。
“干什么?”她問。
“不愿意見我,打電話總可以吧?!彼f。
她沒說話。
他問:“你總是這樣在男人面前擺架子?”
“對啊,”她負氣地說,“越厲害的男人我越在他面前擺架子?!?/p>
“我對你厲害?”他問她。
“不厲害嗎?‘要是你不愿下來,我這就走?!彼f,模仿他的腔調。
“你才厲害呢,”他憤憤不平地說,“沒有人會讓我半夜跑過去,還在樓下等好半天,竟然不露面?!?/p>
“是嗎?你難道從來沒有追求過女人?還是都是女人倒追你?”她奚落他。
他好像被她問得怔住了。過一會兒,他突然笑起來,說他知道她在生氣。
“生什么氣?”
“氣我回去之后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p>
“本來就什么都沒有發生?!?/p>
他不理會她的話,接著說:“還氣我昨天、前天沒有找你,沒有約你吃飯,今天還來得這么晚……不過,看到你生氣我特別高興?!?/p>
“是你自己無聊瞎猜、自作多情?!?/p>
“你又不在我跟前,不用羞于承認啊。難道臉又紅了?”
“真是無賴?!彼龤獾冒l笑。
“我就是。明天我還會去找你,但明天你必須見我?!?/p>
第二天,他仍然吃過晚飯才來找她,但比前一晚來得早一些。
她一坐進車里,就聞見他身上的酒味兒。
“你喝酒了?”她問。
“喝了一點兒?!?/p>
但她覺得不止一點兒。
他對她說剛才和他一起喝酒的是他的大學同學,現在省里給大頭兒當秘書。
“所以我經常來省城?!彼f,“我們倆關系不錯?!?/p>
她明白了。
這時,他注意到她兩只手臂交叉著抱在胸前,問她是不是冷?說著把自己的夾克脫了給她。但她生硬地把它推回給他。
他沒意思地笑了,說:“算我自討沒趣?!?/p>
她也笑了,說她并不冷。
他這時討好地說:“你看,這個關系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我只對你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喜歡對你說自己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我怎么變得婆婆媽媽、嘮嘮叨叨?”
她看了他一眼,說:“你說唄,我聽了也覺得挺有意思?!?/p>
他看著她:她的身體向車窗那邊靠著,仿佛要刻意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更偏離他一點兒。襯著那一塊漆黑的玻璃,她更顯得睫毛濃密、臉色發白。
“有時還是挺矛盾?!彼袷菦]頭沒腦地說。
“矛盾什么?”她不懂他的意思。
他嘆口氣說:“算了,沒什么?!?/p>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這個朋友,大學時和我上下鋪,好得像兄弟一樣。我畢業后就去基層工作了,他又考了人大的研究生。從此,我倆的人生就不一樣了……你知道我這樣的人不像李成光,有個厲害的爸可以靠,我沒有背景,什么都得靠自己,好在我有這么一個兄弟。剛才我們倆喝酒,我也是頭腦發昏,忍不住對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我說我這個年紀了,好像又喜歡上了一個人。他批評我說,愛什么愛呀,都是耽誤正事兒、浪費時間?!彼f著自己也笑起來。
“難道他說得不對嗎?”她故意問。
“也對也不對?!彼謬烂C起來,“其實這方面我一直管自己管得挺嚴。你笑什么?我是有要求的人。但這次不一樣,好像真是發神經了……唉,這一點兒他不會懂的,反正我們倆互相嘲笑一番?!?/p>
突然,他把車熄火了。車頂上的燈亮了一小會兒,也熄滅了。他倆坐在更暗的光線里。她聽見他深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吧?”他問她。
“好像……猜到一點兒?!?/p>
他說:“那個蠢女人倒幫了我的忙?!?/p>
“什么?”她驚訝地問。
“李成光的老婆啊,要不是她過來鬧一下,我還以為……你和他還在一起?!?/p>
“你怎么會這么想?”她說。
他沒回答,反問她:“李也是個不錯的男人,對吧?”
她想了想,坦然說:“他人還好吧,挺溫柔,愛玩兒、愛唱歌……就是不怎么負責任,有時候挺軟弱,大概和他的家庭有關,他從小到大可能就是那種由著性子、不必負責的人?!?/p>
“我不喜歡這種人,靠老子?!?/p>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喜歡從政,自己做生意?!彼固胬钷q解起來,“……不過,不管他是什么人,和我也沒有瓜葛了,我已經不喜歡他了?!?/p>
他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想什么。
“那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他傾身靠近她,厚臉皮地問。
她沒吭聲。
“有沒有?”他又問。
“不知道?!彼杨^扭去一邊。她想,應該現在就走,趕快逃跑,但又像是有什么東西緊緊抓住她,讓她不能動彈。
“還不說?還裝?看著我!”他說著,突然把她的頭扳過來對著自己,“你早就知道我喜歡你,對不對?我知道你也喜歡我?!?/p>
她渾身一陣戰栗,但她極力穩住自己,撥開他的手說:“你喝醉了,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些?!?/p>
“我絕對沒有喝醉,這點兒酒還不至于讓我喝醉?!彼洁絿亣伒剞q解。他看到那雙大眼睛此刻盯著他,那美麗的眼部輪廓和皺褶處幽深、柔和的陰影,那隱藏在目光里的毛茸茸的天真和火辣辣的挑釁般的抗拒,還有她激烈地、一起一伏的胸脯,都讓他心醉神迷。
他茫茫然地看著她,好像一時沒了主意。
她還有逃脫的機會,但她卻問他:“你現在不矛盾了?”她知道她的眼神、她的話都是在默許甚至鼓勵他。但她毫無辦法。她的心怦怦直跳,充滿了鼓脹的、無法再壓抑的渴望。
“是啊,矛盾得要命,所以才忍到現在?!彼f著,把她拉到懷里。
他把她帶去他住的酒店。一進房間,他就抱住她,狂熱地親她,說他的下身像要炸開了。果然,他剛脫掉她的衣服,趴在她身上,就忍不住了。他又羞愧又惱怒,罵自己像第一次碰女人的、過度亢奮的愣頭小子。第二次,他把她折騰了很久。她感到強烈的、深入骨髓的快樂,卻又為這快樂羞慚。在她的極樂中,她把遙遠的死者和眼前的男人重疊起來了。在丈夫離世后的這些年,她從未向另一個男人打開過自己的身體,也從未這么無恥地享受過快感,她求死去的人原諒、確定她并沒有忘記他……最后,她大哭起來。他惶惑地問她怎么了,是不是自己太魯莽讓她不舒服?她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什么也不說。他似乎明白了,默默地抱著她。
哭完,她對宋斌說“對不起”,他安慰她說沒什么,他完全能理解。之后他們睡了。他醒來時,窗簾縫隙里透進黎明時朦朧的灰白光線。房間里沉沉的黑暗、靠近門的那盞夜燈昏暗的黃光,以及窗縫透進的那點兒灰白交織在一起,在這交錯的、紛亂的、如夢似幻的光線里,他看了一會兒睡在旁邊的女人,心想她是這么美,幾乎就是他從年少時幻想遇到卻一直沒有遇到的那種女人,心想她是否真的如別人所說身上附有邪魔、會把男人拉入深淵……他拿手輕輕撫摸她的眼睛,描她的眉毛,親她露在外面的一小塊肩膀,很快又把她弄醒了。接下來那個白天,他不讓她去開會,他倆一直待在酒店房間里,在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
10
在外人看來,何麗就像一朵快要干燥的花,突然得到雨水的滋潤,又蘇醒了,延長了花期。如今的她,憂傷、靜默的眼睛里又有了光芒,丈夫初亡后那堅硬固守的姿態也放松了、舒展了,依然茂盛的頭發剪短了,發尾處燙了輕微的內卷,蓬蓬松松,誘人想去撫摸。這接近遲暮的美具有一種回光返照般的謙遜、柔和,像是閉攏了羽毛、準備入睡的鳥。但無論她對人多么溫柔有禮,工作上多樂于幫助別人,所里的同事都對她疏遠多了,也客氣多了。他們覺得自己被蒙蔽了,私下說她果真不是一般女人,神不知鬼不覺就搭上了宋斌。遇到這種事,人們總會說是女人勾引了男人,而不會說是男人控制了女人。如今,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看不透她,說不清她究竟是可憐還是可恨,純潔還是淫蕩,無辜還是深藏心機,好還是壞……只有萍姐一如既往地對她好。對于她和宋斌的“不光彩”的事,萍姐激動地說自己終于如愿以償了,說何麗就應該和宋斌在一起,這樣才般配。
他們在一起后不久,縣領導班子調整,宋斌升任財政局副局長,分管組織人事、財政預算、城市建設,成了最有實權的副局長。很多人說宋斌這個位置就是正局長的預備席,何況他是青壯派,只有四十來歲,就等著現任局長退居二線??雌饋砦ㄒ粚λ焕木褪撬乃缴顔栴}。關于他和何麗的私情縣里已經人盡皆知。他公開約她見面,開車帶她去高檔餐館吃飯,有時還把她帶去自己的住處。他為人太傲慢,覺得他喜歡一個女人用不著偷偷摸摸、東躲西藏。當她擔心他倆的關系會影響他的仕途時,他笑話她瞎操心,說除非他本來就要倒了,否則這個事兒根本不算什么。
另一方面,關于他的家庭也開始有不少的傳聞,說他妻子和他早已經分居,所以才和孩子一直住在外縣;還說他妻子其貌不揚,但父親以前是官員,宋斌當時是為了往上爬才娶了她,后來她父親退了,宋斌就把她冷在一邊……關于這些,她從未問過宋斌。宋斌也只提到過妻子兩三次,說和她沒什么感情,當時在一個單位,她追他追得很起勁兒,就渾渾噩噩結了婚;又說他每兩周都回家看看,只是盡做父親的義務。還有一次,他說和妻子兩三個月也不會在一起一次,因為他根本沒興趣和她做愛。她問他,他妻子會不會已經聽說了他倆的事兒?宋斌隨口說她知道了才好呢,要是她像李的妻子鬧一鬧更好,他就有借口立即離婚了。她聽了這些話并不舒服,覺得他太冷酷。宋斌說,他對另一個女人冷酷她不該高興嗎?她說她一點兒也不高興,因為她想到有一天他要是不喜歡她了也會這樣對待她。他說她整天太閑,才會胡思亂想。又說如果他妻子愿意離婚,他會給她一筆錢,她能過得舒服又自由,勝過有個男人卻等于沒有,有什么不好?他說他不像李,當斷不斷、兩頭都沒有擔當,等他把手頭的事辦好,就會處理私事。她知道他所說的“手頭的事”,就是坐上正局長的位子。
對于他的承諾,她只是半信半疑,甚至也沒怎么期待。她發覺她幾乎重復了初戀的困境,就是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全城的人都知道她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但她卻不知道和他會不會有結果。只是如今她經歷了那么多事,知道很多東西說沒有就沒有了,也就不那么執著于結果了。在一起時,她就毫無保留地愛他;他不在的時候,她也不去糾纏他,怕過度依賴會給他添麻煩、讓他心累。宋斌對這些都看得清楚,反倒無論多忙都要找機會和她在一起,為了讓她放心,他偶爾還去看望她母親。她和母親從沒有直接談過這件事,但從母親的眼神里,她知道母親的憂慮。只是當母親的如今已經不忍心責怪女兒半句。她自己早已不再感覺到那種得不到名分的恥辱和焦慮了,她只想極力抓住自己還有的這點兒幸福。她想,她變了多少??!
最讓她擔心的并不是他倆的關系。她不知道宋斌貪污了多少錢,她感覺那會是個她不敢想的數目。他當副局長的那兩年,正是縣城開發擴建烈火烹油的時期。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在擴城,東郊和南郊有兩個村莊都被整個開發了,全村遷移,大量土地收歸縣里,再拍賣給外面來的地產開發商。她母親買的郊區小院兒再度被劃入拆遷范圍,但作為補償,她們得到了城南新建的小區里一棟將近二百二十平方米的復式單元,這是宋斌讓開發商特別安排的。因為賣地,縣財政收入大增,而城市建設撥款這一塊又都歸宋斌管。因為手里有錢,宋斌經常招待縣里領導出去“考察”,去港澳、東南亞……得到了“會辦事兒”的好名聲。
他自己每次出差,包里總是裝滿一沓沓現鈔。有一次,他真的帶她去見了省里那個“靠山”朋友。朋友是個文質彬彬的男人,戴方框眼鏡,說普通話,謙和有禮。因為朋友愛聽京戲,見面時宋斌就包下整個戲曲會所,只有他們三個邊聽邊聊,臺上的戲也只演給他們三個看??伤稽c兒也不享受這種面子和排場,他做的這些只讓她更為他擔心。他還無意中對她說起每次來看朋友,都會送他一個“大包”?!案星楫斎皇怯械?,但錢該出的必須出?!彼苹卣f。有時,他給她講一點兒官場里的事,但沒講幾句又馬上打住,說她還是不懂的好?!斑@些破事兒、臟事兒讓我去做,”他無恥地說,“你就當個干干凈凈、快快樂樂的美人。我不會再讓你受苦?!?/p>
他給她錢從來都是給現金,裝在公家的牛皮紙檔案袋里,因為他說轉賬的話,銀行里就會留下記錄。起初她總是推脫,說她根本不需要這些錢,但她發現她不要他就會不高興甚至氣惱。好多次,她勸他收手。他驚訝她竟這么傻,說不可能收手,早就收不了手了。他對她說之所以從不告訴她這些錢的來歷和去處,就是因為她知道得越多越害怕。萬一哪天他被查,牽連到她,她不知道才能保住自己,一旦知道就算不說也是煎熬,況且她這么傻,根本經不住別人的幾句誘騙、威脅。他的“事業”就是她的禁區。他笑話她的勸導,甚至對她的憂慮也不以為然。有時她說起她哥哥坐過牢,她不能承受他再出事兒,他卻輕描淡寫地說時代早就不一樣了。她問他要這么多錢干什么,為什么不能好好做事?他詭辯說想做事得先到那個位置上,但不花錢就根本到不了那個位置。她完全說服不了他。有一陣子,她迷上了到處燒香拜佛,給寺廟捐香火錢,說要幫他積德。宋斌對這種神神道道的東西很反感,說他不過是弄點兒錢,又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他們有時也爭吵,但過不了多久,又會去找對方,和好如初。宋斌自嘲“熬不過三天”。他們像是被對方牢牢控制住了,從欲望到情感。
二〇〇六年底,因為老局長突然病退,宋斌順利坐上了正局長的位子。僅僅兩年,從副局跳到正局,人們都說這是因為縣里的大頭兒特別賞識他。但有一次,宋斌對她提起那個人很不屑,說他為人太貪,連吃相都不顧,之前搞上一個音樂老師,那女的也不是省油的燈,領導怕出事兒,把她送去法國留學,竟然暗示他想辦法解決情婦在法國的一切花銷……她問他該怎么辦?!皼]辦法,這種破事兒他說出來就得去辦啊,我最后找了個開廠的去解決了?!彼麩┰甑卣f。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水平太差!越是基層,越容易有這種人,所以還得往上去,到了市里會好得多?!彼底泽@訝,沒想到他還要往上爬。
但二〇〇七年的夏天,那個書記就出事了,潛逃一個多月后被抓捕。隨后,縣里陸續有官員被調查、雙規。深秋的一個夜里,已經很晚了,她母親早已睡下,她聽見有人敲門。她疑惑地打開門,看見宋斌在門外站著。她驚訝地問他怎么這個時候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他說事情有點兒急,最好不打電話。進到屋里,她發現他眼睛里布滿血絲,神情嚴肅得可怕。他背了個大雙肩包,打開包,里面裝滿一封封的錢。
“你放好?!彼f,把里面的錢都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不,我不要!……為什么給我這么多錢?”她驚惶地問。
“不為什么,我得離開一陣子,給你多備點兒錢,我比較放心?!彼f。
“為什么要離開?你要去哪兒?”她急切地問,有股強烈的不祥預感。
“就是出去辦點兒事??赡芤魂囎硬荒芤娒?,也不好聯系?!彼湓~地說。
“是不是出事兒了?”
“別問了,沒什么大事兒。記住我以前說過的話,不管別人問你什么,關于我的事兒,你一概不知道!記住了?反正你也確實不知道?!?/p>
“我一直擔心……還是出事兒了!”她哭起來。
“不是什么大事兒,真是傻瓜……過去這一陣兒就沒事兒了?!彼阉н^來,讓她像小孩子一樣坐在他腿上。
而她此時想到的是他被槍斃了,或者在監獄里被人害死了……她以前聽過、看過的那些可怕的事似乎都會發生在他身上。
“肯定是我連累了你?!彼p眼發直,仿佛突然發現了真相。
“胡說八道,和你沒有任何關系,是我自己太大意了?!?/p>
“是我……別人都說我‘克男人,這是真的,我就不該和你在一起?!彼煅手f。
“我才不信這個邪,都是封建迷信!再說這種蠢話我生氣了?!?/p>
等她終于止住哭,他溫柔地說:“我們說點兒高興的事兒吧……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什么?”
“什么?”她問。
“你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去所里不久,我就發現了。你那時候家里剛出事兒,不愛笑,但只要你一笑,我就有點兒受不了,心里像小貓抓?!?/p>
“你真是個色鬼?!?/p>
“這么美的一個人,孤零零的,天天在我眼前晃,我還看不見?我又不是瞎子?!?/p>
她讓他留下來過夜。他開玩笑說這不在他的計劃里,時機也不對。但過一會兒,又說他恐怕舍不得走了。
他和她擠在她那張單人床上。
她的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貼上他的身體。
“你媽會聽到的……”他低聲說。
“不會的,她早就睡著了?!?/p>
他們開始狂熱地、壓抑地、不出聲息地做愛。他說這張床讓他想起大學時宿舍里的床。你那時候就和女同學睡過嗎?她問他。當然沒有,他說他那時候干凈得像個小嬰兒,他是混進官場才變壞的,但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好像還在傻乎乎地談戀愛呢,雖然經手的事都那么不干凈,但心里這一塊至少還是干凈的。
躺了一會兒,她突然坐起來,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摸出他送給她的愛華隨身聽。
“什么?”他問。
她不回答,神秘兮兮地插上耳機,自己戴左邊那只耳機,給他戴上右邊的。
“又耍什么花招?”他笑著說。
然后,他安靜了。
“你喜歡的歌?!彼p聲說。她給他聽的是《你在我心中》。
但他什么都沒說。
她伸手去摸他的臉,摸到他臉頰有淚。
“別亂動?!彼吐暫戎顾?,抓住她的手。
他們又親吻、做愛,然后沉默地抱在一起。她突然覺得如果以往對他仍心存疑慮,現在是完全相信他了。
他倆一夜沒有睡。四點半,宋斌定的鬧鐘響了,他說他必須得走了。她堅持要送他到車上。路上,他再次囑咐她這些天不要聯系他。他已經坐進車里,她又朝他大聲喊了一句“你不能出事兒??!”淚水奪眶而出。
“別哭了,我這種壞人命硬死不了。等我回來。我回來一定娶你?!彼f完,猛地發動車子開走了。
她看著他的車從小路拐上大路,像艘孤零零的船漂在一片漆黑的大路上,越漂越遠,越來越小,最后,連尾燈的一點兒紅光也消失不見了。她這時才感覺到清晨徹骨的寒意,一個人瑟瑟發抖地往家走。西天邊的半輪月亮還沒有沉下去,天藍得那么深冷,路邊的草葉上凝著白花花的霜凍。她淚流滿面,想到他就是她一生中喜歡的最后一個男人,想到也許他從此也一去不返,就像她哥哥、像孫向東,他們一個個把她丟下,一去不返……不,不,她又想,宋斌不會那樣,這一次她不會再看錯了。
一個多星期后,她聽說宋斌投案自首了。斷斷續續地,她又聽到其他傳言,說他被市反貪局關在某個招待所,他們一直在審訊他,要逼他咬出什么大魚……她不敢去想他會受多大的罪,想到就心疼得整夜哭泣、無法入睡。她知道過去有些官員就在囚禁的地方“自殺”了。后來,有人來找她問話,他們把她帶進某局的一個小房間里。兩個男人坐在她面前抽煙,肆無忌憚地看她。他們有時很溫和,勸她說如果她配合,也可以幫宋斌減罪;有時候又嚇唬她,說宋斌可能會被槍斃,她也逃不了坐牢!無論他們說什么,她只裝作是個傻氣、呆滯的“花瓶”,一會兒迷惑不解、反應遲鈍,一會兒又恐懼萬分。他們最后發現從她這里問不出什么,認定宋斌只把她當玩物,什么事兒都瞞著她,就放她走了。
有一天,她發瘋似的跑到省城。她想去找宋斌那個朋友,但她去了他工作的那個莊嚴宏大的地方就呆掉了,她發現除了他的名字她什么都不知道,門衛根本不相信她,甚至不讓她靠近門口。她在離大院兒門口幾百米的地方站了一下午,她想他總會下班、走出來,那樣她就能認出他。傍晚時候,一輛輛車從大院兒里開出來,她才意識到那個人根本不會走出來,他會在車里,也許早就離開了。等她趕到長途車站、坐上車,又想到幸好她沒有見到他,也許她去找他只會給宋斌帶來更多麻煩。
不知道為什么,她那天暈車暈得很厲害,賣票的扔給她一個罩著塑料袋的垃圾桶,由她去吐。車到服務站中途休息時,她去了洗手間,在那里,她覺得膽汁兒都快吐出來了。她差點兒支撐不住栽倒,打掃衛生的好心女人從開水間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漱口。等她匆匆忙忙跑出來,發現她坐的那輛客車已經開走了。她滿心凄涼、絕望,因為那是從省城回縣里的最后一班車。
她在服務站里找了個地方坐下。后來,快餐店、便利店都陸續關了,只有外面加油收款的小店鋪還亮著燈。她坐在燈光漸次熄滅的大廳里,置身于冰涼、空曠的昏暗中。后來,她把臉埋在雙手里哭了,哽咽得幾乎喘不過氣。她的哭泣不只有悲凄,還有憤怒和不甘。她覺得有一股她永遠無法理解也夠不著的力量像黑暗一樣死死地罩住她,是那看不見的巨大厄運殺死了她哥哥、帶走了她丈夫,現在又讓她喜歡的男人身陷囹圄……她恨那個厄運!她想,如果它現在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站在她面前,不管它多龐大、多可怕,她都會撲過去用拳頭砸它、用指甲掐它、用牙齒咬它,她要不顧性命地和它斗,哪怕被撕碎??抟粫?,她又跑去廁所嘔吐。反復好幾次,她像被掏空了一樣。后來,她似乎平靜了一些,歪倒在塑料椅子上蒙蒙眬眬地睡了一會兒?;璩林?,一波波汽車的噪音由遠而近,幻化成了水波聲、人的話語聲,又逐漸消失。她疲憊不堪地醒來,看見灰色的晨光照進大廳,早晨的氣息冷冽、新鮮、濃重,大廳里開始有人說話走動,知道新的一天又來了。七點多,從省城開往縣城的頭班大巴停在服務站,她坐上車,補了一張票回家。
回去后,她仍然經常嘔吐,胃口也變了。她去買了驗孕試紙,但驗過以后還是不敢相信,又去醫院做了檢查。最后,在宋斌被抓后兩個多月,她確定自己懷孕了。
11
她得不到宋斌的消息,只好去找李成光,想托他找人。李成光很冷淡,說好久沒見了,沒想到她會為了這種事來找他,她當初怎么對他說的,現在倒不在乎當別人情婦……無論他說什么,她一句也不反駁。李撒完氣,沉默了半晌,然后說帶她出去吃午飯。
飯桌上,他半開玩笑地說,他有好朋友在反貪局,他可以幫她打聽消息,但是他能提條件嗎?她問他什么條件。他盯住她無恥地說,去和他開房。她站起身就要走,他伸手一把拽住她,說他當然知道她不會,他怎么會不知道她的脾氣,他只是嘴上犯賤開個玩笑。她于是又坐下來。
“看來你是真喜歡他。不過……他對你是真心的嗎?”李問她。
“是。他是個有情義的人?!彼f。
李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我剛才說那些難聽話,你別往心里去,我只是嫉妒?!?/p>
她淡淡一笑,說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聽他說任何難聽話。
“這么堅強???都不像你了?!崩钔诳嗟卣f。
李告訴她,他有個關系不錯的哥們兒在局里,盡管不是直接經手這個案子的。
“姓宋的是條漢子,聽說他們什么審訊手段都用了,但他一個人也沒咬,自己全擔下來了。我也敬佩他是條漢子?!彼f完,注意看她的反應。
她低下頭不看他,兩手緊攥住杯子,但眼里還是控制不住地聚滿淚水。
他說:“你哭什么,傻女人?我對你說這些的意思是他不會出大事兒,他不亂咬人,也不會有人想害他,外面的人反而會保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
李說:“要是我出事兒了,你哭成這樣,我死而無憾了?!?/p>
她不接他的話,對他說:“你能不能叫你朋友幫忙說說話,讓里面的人對他好些?!?/p>
他嘆口氣說:“你放心吧,該說的話我肯定會說?,F在基本審完了,他們也不會怎么逼他了?!?/p>
“要是需要給你朋友送禮的話,我可以……”
他生氣地打斷她說:“沒這個必要,就算送禮也不用你去拋頭露面??!我就不會干這種事兒嗎?”
她發窘地坐著,不再說什么。
他自覺剛才對她太粗暴,開始往她碗里夾菜。
“你多吃點兒,你看看你,愁得面黃肌瘦的?!彼χf。
她這時抬起頭,那雙已經微微松弛下垂的眼睛溫和地直視著他,“你別給我夾菜了,我也吃不下。我懷孕了?!?/p>
李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他放下筷子,好一會兒,他自顧自地喝啤酒。
“我以前以為我不會再有孩子了?!彼龑λf。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p>
“我說這些不是責怪你,反正都過去了?!?/p>
“對,都過去了?!彼f。
沉默一會兒,又遲疑地問:“你打算要這個孩子?”
“當然要?!?/p>
“可是,萬一他不能……”
“他能不能出來都要?!彼驍嗨f。
“那……姓宋的渾蛋知道這事兒嗎?”他問她。
“不知道?!?/p>
“要我給他捎個信兒嗎?”他沖她勉強地笑了下。
“要是可以的話……”
“保證捎到,這是大事兒,他在牢里也會笑出聲?!彼爸S道。
她說謝謝他,起身倒了一杯啤酒遞給他。
他接過她倒的酒,一飲而盡,說:“你不能吃不能喝,就陪我多坐一會兒吧。有時候我心里煩得很,只想和你說說話?!?/p>
他說他和他老婆早就徹底鬧翻了,已經分居。
“何必這樣呢?還得一起過很多年呢?!彼齽裎克?。
他流里流氣地說:“你以為我會閑著嗎?我有別的女人,我還找小姐。你最了解我,我從來不是什么好人?!?/p>
“從來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壞人?!彼p聲說。
他笑了下,沒說話。
過一會兒,他瞥了一眼她的小腹,說:“我們也差一點兒有過兩個孩子,好多年前,對吧?”
“三個?!彼f,“你和我分了以后我自己又去做過一次。你還記得那天下雨,你帶我去你的新房那邊……應該就是那次吧。我沒有跟你說過?!?/p>
他怔住了。沉默了許久,他拿雙手搓了搓臉,說:“媽的……我年輕時多渾??!”
他想開車把她送回縣城,但她堅持自己坐公交車回去,說現在坐小車容易暈車。他把她送到車站。
“你回去吧?!彼龑λf。
“我看你上了車再走?!彼f。
等車的時候,他倆靜靜地站著。眼前車來車往,風緊貼著路面吹,卷起一層絨毛般的、薄薄的灰塵。李轉過頭看了眼何麗,看到她眼皮泛紅腫脹,兩鬢靠近發根的地方已經泛白了。他心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停一會兒,他嚴肅地對她說:“我明天就去找我朋友,你放心,我一定把事兒辦好,信兒也捎到,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她問。
“你現在有了孩子,又是高齡產婦,得經常做產檢??h里人多嘴雜,水平也不行。你以后就到市里來,讓我陪你去?!?/p>
她還在猶豫。
他又說:“這一次你必須聽我的。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孩子。我不能讓這個孩子再出事兒?!?/p>
見過她第一次以后,后來我也曾在縣城里不同的地方見過她,都是焰火一閃般的相遇。她自然不會注意到我,我只是無數個流過街頭的影子、無數張模糊的面容之一,是從自己所在的隱秘角落偷偷注視著她的某一個路人。我那時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樣的美,讓人如此難以忘記。我相信我是很多年以后,才漸漸辨認出那種美的特別之處。它是某種如氣息般自然的東西,仿佛春風和柔、秋水明凈。它又像一種光,溫潤、澄澈,把人籠罩其中。也許正因為我是一個遠處的觀望者,所以它對我來說絕不至于魅惑或讓人意亂情迷,相反,它通向安寧、憧憬和莫名的悵惘,仿佛遙望著捉摸不透的、不可抵達的幸福。
高中畢業后,我就離開了故鄉。之后的十多年里,我也曾回去過幾次,但只遇見過何麗一次。那天上午,我走去超市買東西,突然感覺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街對面走著。雖然她的模樣比過去變了很多,而且還大著肚子,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隔著馬路,我不禁站住了,那種感覺幾乎是不真實的,就像是看見了夢中的事物突然出現在現實里,并且變成了和夢中不同的模樣。我站在街對面失神,某種東西深沉有力地擊中了我:那個有些遲緩、笨拙,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美麗的背影,突然間和所有舊時光粘連起來,而所有的舊時光仿佛一瞬間穿過了她,也穿過了我的身體。
從那以后,又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三年前最后一次回鄉,我和一位朋友離開一場酒局,因為都喝得半醉,就把車扔在酒店停車場,叫出租車回家。我們鉆進那輛紅色出租車后不久,朋友突然問我知不知道這家出租車公司的老板是誰?我說我怎么會知道。他說就是何麗的老公啊?!昂嘻惥褪俏覀兝习迥锇??!遍_車的司機這時插話說,口氣里似乎有股驕傲。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讓我驚訝萬分。我問朋友何麗的老公是否就是當年那個因貪污坐牢的男人?朋友說就是他,判了四年,不過三年就出來了。他接著評論說,有本事的人終究是有本事,就算官場栽了,出來做生意也不差,現在城里所有出租車都屬于他的公司。我問朋友她是不是有個小孩兒?朋友說好像是有個女兒?!坝袀€女兒,都快上初中了!”出租車司機又笑呵呵地補充……也許是因為喝多了,聽說她終于有了好歸宿,有一剎那,我竟然雙眼潮濕。我想,那些不幸、厄運終于都離她而去,就像一場災難隨著美麗的逝去終于平息了。
何麗的故事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在過去三十年中,我所斷斷續續地見過的她的樣子,從少女到中年,濃縮在那幾幅褪色的、時空模糊的印象照里。我把它們當作她于其中沉浮的那些已逝年代的美麗碎片,我珍存著這些碎片,以及和她有關的所有傳聞。我感到我們所有人——我哥哥、那天在樹下注視著她走過的那幾個少年,還有那位無端地告訴我她的現況的朋友,那個說起她就顯得驕傲和快樂的出租車司機——都從她那里獲取了某種東西:一種最初的美的啟蒙或震動?一些原本不會有的感傷和懷想?一種動人的、遙望和暗慕的經歷?……無論是什么,這些東西曾深深打動過我們,伴隨著我們的成長,其美麗回響甚至綿延直至中年。以這種方式,她屬于我們每一個人,也仿佛成為了地方的另一種歷史。
如今我終于寫下了她的故事。你或許以為我刻意為她安排了這些不幸,以便使故事曲折動人,但如果你有機會到我生長的縣城,所有三十歲以上的人都會告訴你,的確有這么一個命運多舛的美人,而這就是她的故事。
原載《收獲》2022年第2期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作談
致湮沒于歲月的美麗身影
張惠雯
我生長于80年代,那是整個國家剛從禁錮中解放、蘇醒過來的年代。一個小地方同樣能感覺到這種時代氛圍的變化。禁錮時代里,愛美甚至是道德敗壞的表現,到了開放年代,人們好像猛然睜開了眼睛。就是那個時候,我們縣城里出現了幾個“家喻戶曉”的美人。
從童年時候起,我就不時聽到她們的名字。偶爾,我也在街上看到她們驚鴻般掠過,每一次都在我小小的心靈里留下些震動和遐想。有關她們的種種傳聞則成為了小地方枯燥生活里少有的亮光,她們仿佛平凡生活里小說般的存在……以至于直到她們老去,我們這代人還會偶爾談及她們——這些當年的小城美人。她們成了我們的共同記憶,成了地方的另一種歷史。
其中命運最為曲折的,就是《美人》中何麗的原型?,F實中,她的命運和我小說中的描寫基本一致:一個郊區女孩兒,家庭貧窮,父親長期臥病,有個哥哥,嚴打時被槍斃,她長期生活在人們的圍觀和一些男人的窺覬中,自己的感情同樣充滿波折和不幸……我曾把她的遭遇講給幾位寫作的朋友聽,他們都說:“你應該把她的故事寫出來?!?/p>
現在,我終于比較忠實地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了,忠實于她,忠實于生活本身。我沒有試圖去美化她,譬如在她身上加一些較為現代的女性意識、先進追求。在她身上,打動我的是一種堅韌的生活意識:在男性狂暴的愛欲和操控中,在時代狂流的裹挾和命運反復的傾軋中,看起來仿佛柔弱無力隨波逐流,卻堅持生活并極力尋求自己的幸福。
在《美人》里,我充分動用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去還原當時的故鄉風貌,復活在我記憶里留下過較深印象的故鄉人物。寫作的過程仿佛是一個漫長的追憶、緬懷過程。寫完以后,我才感覺人生最初十幾年的記憶、對那里的某種感情得到了安放。它就像一首長長的抒情詩,寫給故鄉,寫給時代里流散的小城故事,寫給那些湮沒于歲月的美麗身影。
張惠雯,女,小說家,祖籍中國河南,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現居美國波士頓。作品刊發于國內多個文學期刊,獲得多個獎項?,F已出版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飛鳥和池魚》等。